她慌乱地迈出脚步，再次奔跑起来，不顾脚底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得生疼，回到印象中将自己的鞋递给了那只手的地方。

空无一人。

长崎素世呆呆地站了片刻，跌坐到地上，再也坚持不住，情绪彻底崩溃，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号啕大哭起来。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长崎素世不断骂着自己，挥手扇自己的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痛感丝毫无法抵消此刻汹涌而来将她吞没的懊悔。

明明对方就在自己身边，明明那只手都已经抓住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停下来多想一想，为什么总是要把一切都搞砸？

“我真是个……笨蛋……”

哒，哒，哒。

脚步声停留在长崎素世身前。

那是一双陈旧得开了线的鞋子，看得出它们的主人很珍惜，面料虽然皱巴巴的，但却洗得干干净净，唯独右脚背上的半道鞋印十分醒目。

“不要哭了，把鞋还你就是。”

长崎素世缓缓将手从眼前移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而澄净的灰色眼眸。

“你的眼睛那么好看，哭肿了多可惜。”

女孩将鞋子放在长崎素世面前，樱色的中长发滑落下来遮挡视线，被她用手指撩开。她的制服与其他人看起来相似，细看却能发现代表着低等级的灰色边缘。胸前的名牌上标有E036的编号，即便在低等级孩子里也是靠后的排序。

一个“残次品”。

长崎素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话，说出口的第一句却是：“你做基因激活实验了吗？”

“什么？”女孩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他们用那种奇怪的光线照过你没？”

“那个啊，”女孩摇头，“还没呢，明天才轮到我，为什么——”

远处传来大人的脚步和说话声，将小女孩话音打断，她慌乱地说：“我得走了！要是被发现可就惨了！”

见她拔腿向墙壁的隐藏门跑去，长崎素世抓起地上的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在她面露惊讶之色时，推着她一起躲进了门内。

“你干什么？”女孩问。

“我还没赔你的鞋。”长崎素世说。

女孩低头看了看脚背上的鞋印，“不……不用了，算了吧。”

一副不甘心却又说不出口的神色。

“我带你去找一双新的。”

“哎？”女孩顿时瞪大了眼睛。

“跟我来！”

长崎素世用一只手将鞋子重新套回双脚，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抓住女孩的手腕，随即带着她沿那条早已印刻在脑海里的路径飞奔。

“我们要去哪？”女孩在她身后问，“要是回去晚了，我会挨打的！”

“有个地方可以免费领新鞋子，我带你去！”

“真的吗？高等级这么好？”

“真的，你别说话，跟着我就行！”

“我觉得好热。”

“我也很热，热得快发疯了，听着，从现在开始一个声音都不准发出来，否则就领不到鞋子了！”

“唔唔！”女孩捂着自己的嘴，用力点了点头。

绕过虚虚实实的长廊和岔口，长崎素世在经过一根管道时伸手从缝隙里取出一把密钥，随即推开眼前的隐藏门，牵着女孩的手潜入机库，找到其中一艘星舰，插入密钥，输入口令开启舱门。

回头看向女孩时，对方正一脸目瞪口呆的神情，显然已经被长崎素世这一连串操作弄迷糊了，但依旧乖乖遵循着刚才的命令，一个字也没说。

长崎素世正要带她走进舱门，想了想，忽然抬起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凑近去，问：

“你喜欢我吗？”

“哎？什……什么？”那软乎乎的笑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就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女孩支支吾吾，眼珠子左右乱转，长崎素世的心一点一点地坠向深渊。

我们的爱究竟从何而来呢？

再一次的穿越，长崎素世依旧是长崎素世，然而眼前的女孩却并不是未来那个被她所深爱的伴侣。

此刻的自己，若依旧将那来自未来的、没有根源的爱灌输给对方，那一切又有什么改变？

远处传来疑惑的声音，守卫似乎已经发现了机库里的异常，长崎素世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在这里做出选择——

强行将眼前这个懵懂的女孩带走，重蹈以前的覆辙，还是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再来一次？

哪怕改变了开始，如果依旧是错误的光源，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长崎素世的双手渐渐从女孩脸上滑落。

“对不起，我骗你的，”她嘴角勾起凄切的苦笑，“这里没有鞋子，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我们——”

女孩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在她惊叫出声前捂着她的嘴，藏进了星舰的舱门里。

“关门！”长崎素世听见她在耳边说，伸手按下身旁的按钮。

就在舱门闭合后的三秒钟，一名守卫从附近走了过去。

女孩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的身体与长崎素世紧紧贴在一起，手还捂在她的唇上，尴尬地往后退开。

“没……没被发现，太好了。”

“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不能被他们发现？”

女孩摸了摸后脑勺，“对哦，你是A001呢，最多只会被骂一顿吧？我没想那么多。”

长崎素世叹了口气，“回去吧。”

她已经知道女孩的编号和长相了，只要在不经意间培养感情，说不定女孩慢慢地就会——

“我喜欢你。”

长崎素世怔住。

女孩脸色红得好似初开的玫瑰，双手绞在一起，紧张得如同一只被陌生人逗弄的流浪小狗。

“为什么？”长崎素世问。

“我怎么知道！”女孩急了，“我又没想过那种事，你问我喜不喜欢，我……我又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咯！”

长崎素世飞扑上去，捧着那张呆若木鸡的小脸，朝着稚嫩的嘴唇吧唧一口。

女孩的脑袋彻底宕机。

长崎素世咧开嘴角：“我们走！”

“走……哎？走哪里去？”

长崎素世拉着她冲到驾驶舱，将她在座位上安置好，然后密钥插入控制台，输入口令，三两下启动了星舰的引擎。

扭头看了女孩一眼，长崎素世露出灿烂的笑容：

“走到星辰大海里去！”

机库在接收信号后，自动将顶棚敞开。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啸声，这艘原本被联邦情报人员计划用于突袭作战的帝国星舰腾空而起，如流星般直刺苍穹。

在通向外太空的路途中，帝国所有哨站都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允许通行的指示，不久之后，当机库守卫发现异常并向上级报告后，他们才会对这艘星舰进行追捕和调查，但到那个时候，无数虚假的信号包将会像雪中的凌乱脚步一般散布于整个索拉瑞亚星系，没有人能再追得上她们。

联邦情报人员在另一个时间线上成功突袭设施并掳走了她，而此刻，她也将带着自己未来的伴侣以一模一样的手法逃离这颗星球！

舷窗外，繁星如画卷般铺满眼前，长崎素世从没觉得这片星空像如今一般广阔过。

“那个……”她听见身旁女孩紧张的声音，“我们是逃出来了吗？”

“想回去？”

“没有没有！我也想逃的！只是一下子就实现了，有点没反应过来……”女孩灰色的眼眸倒映着璀璨的繁星，“就像做梦一样……我们到宇宙里了吗？”

“是的，我们已经身在那比天空更遥远的地方了。”

“他们会不会追上我们？”

“不会，他们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哪里？”

“诺瓦瑞恩，一颗独立的自由贸易星球，我们在那里赚够钱后，就去黑市购买赛莱尔的公民身份，然后从赛莱尔通过移民政策入境联邦。”

“呃……我听不太懂。”

“没关系，我都记下了。”

这些计划早已全部写在贴身的笔记本里，哪怕长崎素世在这的时间结束，返回高维空间，这个身为小孩的自己也将能知晓未来该怎么做。

即便遇到困难，只要和身旁这个坚强的女孩一起，她们就一定能够克服。

长崎素世望向她：“你有想过……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女孩摇摇头，“没想过这个问题。”

“要我帮你取一个吗？”

“你呢？”

“我叫长崎素世。”

“你真有名字啊？”

“我自己取的。”虽然是一个谎言，但也无关紧要了。

“那我也要自己取！有没有本子？”

长崎素世将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

看着女孩握着笔冥思苦想的模样，长崎素世的心脏怦怦直跳，几度想要开口提示，却又担心引发时间的悖论。

在写下又划掉好几行字后，女孩眼中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光芒，双手举起笔记本递到她眼前：“这个，你觉得怎样？”

在目光触及那熟悉单词的刹那，长崎素世嘴角勾起了释然的笑容。

果然，是命运啊。

“很可爱的名字……小爱音。”

为自己起名叫千早爱音的女孩向她凑近，“你哭了？”

长崎素世摸了摸自己红红的眼眶，“诶？有吗？”

“有，你看起来好高兴。”

“因为我们逃出来了，”长崎素世泪流满面地笑着，“从那注定分离的结局里，逃走了。”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诶？告诉我嘛，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唱歌似的说着，用袖子抹掉了眼泪。

女孩伸长胳膊在她手臂上轻轻捶打：“你这个人好奇怪！”

“以后就不奇怪了。”

等她返回高维空间，由这个世界线原本的自己重新操控这具身躯后，一切就不会再奇怪了。

长崎素世高扬的情绪渐渐回落下来。

这一次，她能待在这里的时间还剩多久呢？

“爱音，”她轻轻地开口，“我们该休眠了。”

“什么是休眠？”

“星舰进入跃迁轨道后，我们就没事可做了，为了减缓新陈代谢，防止空间折叠对人体造成损害，我们需要到那个休眠舱里睡觉。可能会睡上几十天，更长的话也许会是几年，等离开跃迁轨道后才会醒来。”

“现在就要去吗？”

“差不多了，”长崎素世起身，向她伸手，“走吧。”

女孩看着那只手，没动。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长崎素世歪了歪脑袋：“不是你说的喜欢我吗？”

“那是你问的呀！”

“我又没不让你说不喜欢。”

“就算这样，我还是不理解……”

“踩坏了你的鞋不好意思。”

“可……可是……”

“你还想怎样？”长崎素世故作不解。

女孩张大嘴巴，片刻后叹了口气，起身红着脸将手递给她。

“可我是真的喜欢你啊……”她低低地说。

长崎素世嘴角翘起，将她的手指紧紧捏住。

我也是。

这句话只在心底悄悄地讲。

长崎素世将千早爱音在休眠舱中安置妥当后，将手指伸向仪表盘的时候，顿了顿。

此刻的情景似曾相识，在许多年前——又或者说是许多年后——她曾用这种方式来向自己的伴侣告别，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再也无法触及彼此。

而现在……

“爱音。”

“嗯？”

“等你醒来后，一定会看见我的。”

“你要到哪去？”

女孩敏锐得令人吃惊。

“我哪都不去。”

这句话既是一个谎言，也是一个事实。

“素世。”女孩看着她。

“你说。”

“醒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嗯……”长崎素世按下休眠舱的启动键，“我保证。”

玻璃罩缓缓闭合，镇静剂开始充斥其中，女孩仍坚持望着她的灰色眼眸逐渐被支撑不住的眼皮盖上，直到彻底陷入深度休眠。

接下来轮到自己了。

最后确认了一眼星舰的行驶状态，长崎素世设定好休眠程序后，躺进了舱内。

星舰里的灯光渐次熄灭，玻璃罩在面前缓缓合拢。

等这一觉睡下之后，下次睁眼，她必定已经超过穿越的时限，回到那处高维空间里了。

世界管的走向会不会已经发生改变了呢？有了自己陪伴在身边的爱音，自己还能介入她的世界管吗？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已改变，自己和那个等待在时间尽头的老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长崎素世感到镇静剂正在生效，眼前的景象犹如浸入了温水般变得朦胧，意识在迅速下沉，沉到无底的黑暗里。

在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刻，她想，至少她成功战胜了命运一次。

过去已经被篡改，命运调转了方向，时间的开始被强行改变，结局从注定变成了未知。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祝你们好运。

祝我们好运。

晚安。

——再见。

-

“素世世，又在发呆了。”老人从被褥中抬起手来，刮了刮她的鼻子，皱巴巴的唇角因上扬的弧度而生出更多褶子。

长崎素世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捧住这只手，岁月在两人的皮肤上显现出了不同的流逝速度，千早爱音的手看起来比她要老多了。

“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是什么呢？”

“小的时候，我们一起从那所设施里逃出来的事。”

“想起了那么久远的事啊，我都记不太清了，已经过去……。”

“一百一十年了。”

“嗯，我六七岁那年，你带着我逃出来的——咳咳咳！”

长崎素世紧握着这只手，轻抚着伴侣的胸口，等待着这阵剧烈的咳嗽结束。

“我去给你弄点药。”她起身，将这只手重新塞回被子里。

“嗯。”千早爱音那双灰色的眼眸注视着她，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全白了，连一缕曾经的粉色都不再有。

长崎素世走到厨房，一边烧水，一边望着窗外雪花如细密的羽绒般盈盈飘坠。屋子里虽然温暖，但千早爱音近来仍一个劲地说冷，即便盖上厚厚的被子手脚依旧冰凉。

从六七岁那年逃离设施，到如今相伴一百一十年，千早爱音已经一百一十七岁了。而通过基因测序，她们早已知道她的寿命至多只有一百二十岁。

和前世一模一样。

长崎素世习惯称那个自己和千早爱音天各一方的世界线为“前世”，有时她甚至会想那也许只是一场梦，她只是年纪大了，误把儿时一场荒诞的梦当作了发生过的现实。

但她想，自己又还没老到那种地步。基因测序出来，她的寿命超过了一百八十年，现在的自己不过才刚刚走完人生的一半多点。

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全都是真的。

起初当她从休眠舱中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自己没能进入深度休眠，然而无论怎样确认，日期都已经跳转到了三年之后。

她仍旧不敢相信自己没有返回高维空间，也许只是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不敢怀有侥幸心理，不敢全身心地投入与千早爱音的恋爱中，更不敢沉浸在挚爱伴侣每时每刻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幸福里。

她像个偷香油吃的老鼠一般，生活在随时可能被驱逐出这种甜蜜生活的紧张里，直到岁月按部就班地往前流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命运真的未再向她开过那般恶劣的玩笑。

她真的不会再回到那个虚无死寂的牢狱里了，这一次，众神放过了她和千早爱音。

那些绝望而孤独的岁月，成了“前世”一般缥缈遥远的东西。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除了长崎素世，没人记得那些悲恸欲绝的生离死别，没人记得那些决绝痛苦的追寻付出。

就连长崎素世自己，也渐渐将它们遗忘，不再回想，不再徒增烦恼。只是偶尔，她会想起那片黑色的海洋，想起那个穿越黑洞去时间尽头等待自己的老人。

她还在那吗？

不，那大概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伴侣分明就在这间屋子里，在她的陪伴下，渐渐迈向生命的尽头。

她们相伴了一百一十年。

最初十年，她们在自由贸易行星诺瓦瑞恩上摸爬滚打。长崎素世仗着自己出色的向导能力完成了许多灰色委托，千早爱音的哨兵能力虽远不如前世，但依旧有着超出常人的体魄和矫健的身手。她们很快便攒够了一笔可观的资金，买到了赛莱尔公国的公民户口，并在随后有惊无险地完成偷渡。

在定居于赛莱尔首都后没过几年，帝国核心阿卡狄亚行星被从宇宙中抹去的新闻传遍世界。曾经的长崎素世是那场事件的亲历者，而今相隔数千光年，她只是冲进房间紧紧抱住与自己同居的樱发少女，和她激吻做爱。

接下来的三十年，两人隐瞒起自己身为哨兵与向导的事实，专注于各自的学业与事业。由于具有前世作为幽灵陪伴千早爱音共同学习的记忆，长崎素世在天体物理学和量子物理学方面轻松取得双学士学位，并随后考入联邦的一所著名科技学院，获得硕士学位的同时紧接着向博士学位进发。千早爱音则与前世相反，变得更热衷艺术与商业，她在本科毕业后入职了一家联邦的服装设计公司，艰难地实习、晋升，一步步成长为一名高级服装设计师。这段时间两人虽在同一颗联邦管辖行星，却不在同一座城市，相处的时间变得难能可贵。

某一次做爱过后，长崎素世正在洗澡，千早爱音忽然搂着一束玫瑰冲进来：

“素世世，我们结婚吧！”

长崎素世那会儿正被洗发水的泡沫糊了一脸，什么都看不见，而千早爱音还在那滔滔不绝地念着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求婚词，她于是拎起水龙头便喷了那活宝一身。等将泡沫从脸上冲掉，看着身着湿透的小礼服好似落汤鸡一般的伴侣，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然后她们就结婚了。

婚礼那天，纯白的鲜花铺满了公园草坪。千早爱音原想耍帅地穿礼服，被长崎素世强行要求和自己一样穿了裙子。两人的同学与好友都来参加，向她们送上诚挚的祝贺，她们还雇佣了几名演员来充当各自的父母，确保不会让人对她们的身份产生怀疑。

最后，两位美丽的新娘牵手走过地毯和花环，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为彼此戴上婚戒，拥抱深吻，誓言终生。

没有人知道——连千早爱音也不知道——对长崎素世而言，这已是她的第二个“终生”。

至此，两人都拥有了体面的身份与合规的履历，利用移民政策，她们没花太多功夫便顺利获得了联邦籍公民身份，从贫穷偏僻的赛莱尔搬到了联邦境内远离纷争、战场与暴动的繁华星球莱恩席亚居住。

长崎素世继续她的学业和科研，千早爱音则嫌原来的公司离家太远，自己开了个服装设计作坊，取名叫Anon Lyencia。起名的方式很俗气，就是把自己和星球的名字凑到了一块。令长崎素世没想到的是，这家小作坊竟意外爆火，迅速成为莱恩席亚的明星、网红们所青睐的服装品牌，给两人带来了大量收入。

之后的人生再没太多可讲的地方，偶有一些小波折，也不过是生活中正常的调剂。而这正是长崎素世所期望的。

她已经见识过了拥有太多故事的人生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不喜欢故事，她只想和自己的伴侣终此一生平静地度过。

当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忽然有一天，白发苍苍的千早爱音在门前扫雪的时候倒下了。自那以来到今天已经过了一个月，长崎素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在床边照顾着自己这变得愈发虚弱的伴侣。

尽管她们都没明说，但她们也都知道，千早爱音生命中最后的那一刻，即将到来。

水烧开的提示音将长崎素世的目光从窗外飘落的雪花拉回，她在水杯里冲泡好药剂，端进房间时，躺在床上的千早爱音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睛。

长崎素世一怔：那双灰色的眼眸原本已然变得黯淡，此刻却闪亮得好似薄暮时分的星子，恍惚间躺在那里的并不是一名年迈的老人，而是她记忆中那个活泼的少女。

脚步因此一顿，当千早爱音微笑着出声呼唤自己时，长崎素世才重又迈步走过去，将水杯放在床头，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你看起来精神好些了。”长崎素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明快。

千早爱音笑了笑，从被子里伸出手，长崎素世立刻将它捧住。

“好暖和啊，素世世的手。”

“刚刚握了水杯，来，趁热先把药喝了。”

“那个先等会儿，”千早爱音用那双明亮的灰色眼眸凝视着她，“最近一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我独自站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上，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刹那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跌落了，在地上啪地摔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冰冷彻骨，飞溅到长崎素世的灵魂深处。

“你说……什么？”

“素世世，你的手在颤？”千早爱音从被子里将另一只手也伸出，与许久未曾见过的如此震惊的伴侣双手交握，“怎么了，没事，我在这里。”

这句“我在这里”好似一只有力的手，将长崎素世慌乱的心神重新抓住。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握着自己伴侣的手，问：

“你说的那片黑色海洋，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想……虽然一眼望去是黑色的海洋，但是站在上面却又不会往下沉，就像一片不断摇曳的大地。天空是灰色的，有许多奇怪的生物在移动……太远了，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我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鞋子，有些旧，上面画了一个卡通图案，是我的精神体，我猜的，因为画得不太像。”千早爱音伸出手指，抚过伴侣微红的眼角，“你知道那个梦是怎么回事，素世世？”

长崎素世张了张嘴，低下头，抽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涕，又抽出一张纸巾擦去眼角的湿润。

“爱音，有一个秘密，我从未对你说过。”

“是吗，这还真令我吃惊。”她咧开嘴笑笑，那两颗小虎牙依旧洁白可爱。

“我是说真的。”长崎素世有些恼。

“我知道，但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说出来。”

“是的，我不想说，我以为那些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只想好好地度过这一生。”

“这也是我的愿望，和你一起历经的岁月，我很幸福。”

长崎素世抚摸着她的手，温柔地注视着她。

“但是现在，我想要把那些事告诉你，关于你的梦，以及所有的前因后果。”

“听起来是一个很厉害的故事啊。”

“是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线所经历的故事。”

“嗯。”

“你一生的故事。”

“……嗯。”

这个故事讲了很久，从黄昏到深夜，从深夜至凌晨。长崎素世期间泡了一壶红茶，醇香的热气在房间里弥漫，千早爱音始终很有精神，时而追问故事中的细节，探讨时间与命运的关系。

当故事讲到结局，千早爱音得知自己驾驶星舰穿越黑洞，最终抵达那时间尽头的黑色海洋时，那双灰色的眼眸里泛起了一丝笑意，夹杂着欣然、释怀以及一丝寂寥。

她用指尖抚过长崎素世的指甲，沿着手背上的经络游走，描绘掌心的纹路，然后将这只手握紧。

“素世世，”她说，“我摸着你了。”

“嗯，我也一样。”长崎素世将那只手捧在心口。

“这是一个好故事。”

“哪个？前世的，还是今生的？”

“今生的不叫故事，叫过往。”

“前世的也是过往。”

千早爱音缓缓摇头，此刻窗外已然渐渐泛起黎明的清辉，长崎素世却发现那双灰色的眼眸正在变得黯淡。

“素世世……”床上老人的声音轻得像叶片上的露珠。

长崎素世倾身俯向她，距离近得可以数清她眼角的皱纹，“你说。”

“我就在你眼前。”

“嗯，我看见了，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

“我很快就要在这里死去了。”

“你只是困了而已，明天，等雪停后，我们一起去散步。”长崎素世伸手轻抚她的额发。

“我们还可以一起散步……所以，那只是个梦……”

“你是指什么？”

“素世世，那片黑色的海洋上……一个人也没有。”

“是的，我知道……那只是个梦。”

“已经被改变了……”

“嗯，已经被改变了。”

“在那里……找不到我。”

“嗯，嗯……”长崎素世将脸埋在她的肩头，拂过额头的呼吸细若游丝。

“我爱你。”

“我也爱你。”

窗外传来久违的鸟鸣声，金色的曙光为山的边缘镀上一层金边，雪停了。

千早爱音走了。

片刻以后，长崎素世才从伴侣的肩膀上抬起头。

她轻轻搂起千早爱音的上半身，让伴侣的脸埋进自己怀中，用一只手细致地梳理着对方后脑勺上的白发。

不远处的相框里嵌着她们结婚时的合影，千早爱音面向镜头笑得青春灿烂，在一旁的自己显得有些矜持。

“再见，”她轻声地说，“我的爱人。”

-

长崎素世将一束白百合放在墓前，清风拂起她纤细的银发。

这座位于山丘上的坟墓视野良好，向远处可以望到青翠的农田与弯弯的河流。脚下是绿荫润土，正值暖春之际，星星点点的野花遍布山峦。

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标示着这是一对同性情侣的合葬墓，然而无论是千早爱音抑或长崎素世，逝世日期处却都留了空白。

这是长崎素世最后一次来此扫墓了，接下来，殡葬公司的员工将会代替她，履行长达五十年的代替扫墓合同。她若是想，大可以把这个期限延长至五百年、五千年。

但那么做没有意义。

她把自己和伴侣一生积累的所有资产都捐赠出去，留给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流离失所的孤儿，以及身患重症却无钱治病的孩子。

此刻，她已一无所有。

除了一样东西。

——那艘停留在身后，让她耗费二十年才制造出来的特殊星舰。

“抱歉，爱音，”长崎素世露出一抹轻柔的微笑，“只有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

她向着这座坟墓挥手以示告别，转身时没有丝毫留恋。

登上星舰，启动引擎，待升空到一定高度后，她再次确认了一遍各项指标。接着，她调出那早已设定好的路径点，从起点一步一步地校准，直到终点处亮起那个特殊的符号。

——黑洞。

它仍在那里，前世便是，今生亦然。

长崎素世从怀中掏出两人的结婚照片看了看，嘴角翘起，按下出发键。

引擎轰鸣响彻春日明朗的天空，星舰冲破云海和大气层厚重的束缚，卫星、空间站等人造设施依次从视野中掠过，璀璨繁星如流沙般向来时的路途逝去。

历经了过去与未来，共度了前世和今生，但长崎素世知道那仍不是全部。

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看着眼前的世界管就以为那是伴侣全部的人生，却没想到开始的前方仍有开端。

时间的开始即结束，时间的结束亦是开始。无论从源头分裂出多少曲折的支流，最终都将汇集于同一片大海。

跳过了自己生命终点的千早爱音，已然将世界管的最后一帧定格于时间的尽头。发生过的事不会再改变，确证的结局不会因路径的动摇而扭转，这一点长崎素世早已亲身证明了无数遍。

此刻，她正循着自己伴侣曾走过的路途，向那最后的终点高速航去，永不复还。

-

海天交界处那一抹纯白的微光，初时还只是一丝细细的银线，却不知何时起变得如此明晰，宛如从海上升起的曙光。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应有的概念和感知，千早爱音不知道自己在这片黑色海洋上漫步了多久，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万年，也许是一百亿年，也许只是一眨眼。

偶尔会有几只界虫降临眼前，但它们对自己没有伤害。界虫是与时间概念强相关的生物，但这里是时间的尽头。

所以，当她听见那声呼唤，转过头来，与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老人四目相对时，她并不觉得自己等待了太久。

她反而觉得太快了。

“你应该再晚些来的，”她说，“你看起来还年轻。”

长崎素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卷弄着自己棕色的长发，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湛蓝的双眼凝视着平静的伴侣。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千早爱音歪了歪脑袋，樱色鬓发像小狗的耳朵一般轻轻摇曳，明亮的灰色眼眸里混杂着说不出的苦涩。

“我不该跟你说那个梦的。”

“你说不说，我都会来，爱音，这不是你说了算，这是我的结局。”

“这么说你已经来过这里了，通过穿越时空？”

“来过三次，第一次独自一人，这里什么也没有，第二次找到了你的鞋，和我的凑齐了一对，”长崎素世将拎在身后的两只画着卡通图案的白色运动鞋递出，“第三次，我找到了你，你就在我面前。”

“因为你改变了过去。”

“是的，因为我改变了过去，”长崎素世嘴角浮起新月般的弧度，“扭转了我们注定无法相触的结局。”

在被千早爱音冲上来紧紧抱住时，她亦将手环过了伴侣纤细的腰。

从耳边传来的声音夹杂着哽咽：“这一路……辛苦了。”

“说什么辛不辛苦，笨蛋，”长崎素世按住她的后脑勺，轻蹭她沾染泪痕的脸颊，“你应该说‘我爱你’。”

“呜……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素世世！”

“我还想……再听……”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

长崎素世堵住了千早爱音的唇，鞋子从手中落下，她将双臂紧紧缠绕在伴侣的脖子上，分开时从嘴角拉出一缕晶莹的银丝。

“笨蛋，”她说，“用实际行动表示啊。”

直到这一刻，千早爱音才发现，原来棕发少女也同样早已泪流满面。千早爱音不再说话，一如对方所言的那样，用双臂笼络着她的身体，用深吻回应着她的期待，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感受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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