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一滴金涙

我本以為，那場關於「聖歌」的對話，會像我們過去討論過的無數個奇妙夢境一樣，隨著清晨咖啡的香氣消散。生活會重新被快門聲、打字聲和窗外的噪音填滿，回歸平庸的安全。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現實卻像一塊緩慢崩塌的冰川。

我甚至偶爾還拿這事開她玩笑，學著唱詩班的腔調哼唱，問她今天天堂那邊有沒有發佈新的「神曲」。她通常只是無奈地縱容笑笑，不再急切地爭辯，只輕輕搖頭，眼神裡多了一種「你不懂」的悲憫。

那眼神讓我心裡莫名不安。

很快我就發現，我錯得離譜。那段只存在她腦中的「音樂」並未消失。它像一顆在她顱骨內側生根發芽的種子，不僅沒枯萎，反而吸食著她的精神，長得更加茂盛。

她開始頻繁地「抽離」。

那不是簡單的走神。無論我們是在吃飯、聊天，還是做愛，她會突然眼神失焦，動作凝固。她會微微側頭，露出那種令人心悸的、專注而茫然的聆聽神情。彷彿有看不見的信使正貼著她的耳廓低語。我得叫她好幾聲，甚至推她一下，她才會猛地回神，眼神從遙遠的彼岸跌回現實，歉意地問我：「抱歉，薩伊拉斯，你剛才說到哪裡了？」

有時，她為窗台的多肉植物澆水，舉著噴壺呆立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望著刺眼的太陽，一動不動。水不斷從噴壺嘴溢出，打濕了窗台，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積成一灘水漬，她卻渾然不覺。

直到我提高聲音提醒，她才會像從深海浮出水面般猛地一顫，低頭看著濕漉漉的狼藉，臉上滿是困惑與無措：「……我……剛才在做什麼？」

看著她越來越頻繁地「消失」，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慢慢攥緊。那不是疲憊，那是一種靈魂的流失。

更糟的是，疼痛開始了。

那不是普通的頭痛。她形容，像有人拿著燒紅的鑽頭，從太陽穴硬生生地鑽進去，攪動著大腦灰質。尖銳、搏動的劇痛讓她無法思考，無法站立，只能蜷縮在沙發角落，發出破碎的呻吟。

起初是偶爾發作，很快縮短到每天，再後來，只要她腦中的「聖歌」稍一清晰，鑽骨的疼痛就隨之而來。

我看著她因疼痛而慘白的臉，額頭上細密的冷汗，以及緊咬下唇忍耐的樣子，心如刀絞。我不能再自欺欺人說是「壓力大」。

我帶著她跑遍了鎮上最好的醫院。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診間，我們做了所有的檢查：CT、MRI、腦波圖……現代醫學精密冰冷的儀器在她頭顱上一層層掃描、探測、分析。

等待結果的那幾天是最煎熬的。我甚至卑微地祈禱：或許只是腫瘤？或許是某種罕見但可治癒的病變？只要能找到原因，只要能用科學名詞解釋，我就還有戰鬥的方向。

然而，醫生平靜冷漠的語氣粉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生理結構上，妳的大腦是我見過最健康的之一。」醫生扶了扶眼鏡，指著電腦螢幕上那顆呈現完美灰度的腦部影像，「沒有病變，沒有腫瘤，血管健康，腦電波正常。」

「那她聽到的聲音和劇痛是怎麼回事？」我衝口而出，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

醫生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有著職業性的安撫，也有著無能為力的敷衍。

「根據判斷，」他敲了敲那份寫滿「正常」的報告，「這大概率來源於精神壓力過大，引發的重度耳鳴與神經性偏頭痛。」

重度耳鳴？神經性偏頭痛？這些冰冷蒼白的醫學名詞，在此刻聽起來是如此荒謬。

科學失效了。它給了我們完美的數據，卻無法解釋核心的痛苦。

那個晚上，疼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

房間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冰冷的月亮，將銀輝透過窗簾縫隙流瀉進來，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慘白的光柵。賽拉菲娜躺在床上，蜷縮在我懷裡，像隻受傷瀕死的小動物。她的身體因劇痛而不受控制地痙攣，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它在我腦子裡……」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哭腔，像是喉嚨裡裹著玻璃碴，「……蓋房子……好吵……好亮……像……太陽在裡面爆炸……好痛……薩伊拉斯……我受不了了……」

她死死抓著我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肉裡，但我感覺不到痛。我束手無策，感覺自己渺小得像隻螻蟻。我只能一遍遍親吻她汗濕的額頭，用冷毛巾徒勞地降溫，用雙手徒勞地按摩她彷彿快要裂開的太陽穴。

我就像個試圖用雙手堵住崩塌大壩裂縫的傻瓜。那來自「神」的洪流正不可阻擋地衝垮她，也衝垮我。

就在她痛苦到幾乎失去意識，身體的顫抖逐漸微弱時，她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既像是解脫又像是悲鳴的嘆息。

隨後，她的身體猛地一顫，像繃斷的弦，徹底不動了。所有的呻吟和顫抖瞬間消失。

「菲娜？」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死寂嚇到，心臟幾乎跳出胸腔。我急忙搖晃她癱軟的身體，「菲娜！醒醒！看著我！」

她沒有回答，只發出均勻、綿長而疲憊的呼吸聲。她昏睡過去了。

我懸著的心稍微放下，整個人癱坐在床上，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我以為這煉獄般的折磨暫時告一段落了。

藉著清冷的月光，我低下頭，想為她擦去臉上的汗水和淚痕。

我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正從她緊閉的右眼眼角，緩緩滑落。

然而，那滴淚不是透明的。

它在月光下反射著一種奇異的、如同融化黃金般的淡淡金屬光澤。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全身血液彷彿在剎那間凝固。

我像被某種力量蠱惑，鬼使神差地伸出顫抖的食指，試探性地接住了那滴奇異的淚珠。

指尖傳來的觸感讓我渾身一顫。

那不是水的感覺。絕不是人類眼淚那種冰涼、稀薄的液體觸感。

那是一種更濃稠、異常溫熱、如同樹脂或精油般的黏膩觸感。它停留在我的指尖，像一顆有生命的溫暖琥珀，卻不凝固。一股無法形容的香氣——混雜著神聖的乳香、沒藥與燃燒的焚香——從那小小的液體中散發出來，縈繞在我的鼻尖。

那味道莊嚴、神聖，卻讓我感到深深的恐懼。

這不是淚水。我的腦子裡只剩下這一個念頭。這絕不是人類的身體能分泌流出的東西。

我看著指尖那滴在月光下閃爍著詭異光芒的液體，又看著懷中因耗盡力氣而沉睡的戀人。

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性、常識、自我安慰，都在這滴不屬於人間的「金涙」面前，被徹底、殘酷地擊碎。

我終於明白，發生在她身上的不是病。不是「壓力」，不是「耳鳴」。

那是一場我無法理解、無法阻止、也無法逃避的神蹟。

而在人類古老的故事裡，凡人遭遇神蹟，往往緊隨而來的便是——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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