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捌【道別】

一滴濕潤而冰涼的觸感落在他臉頰上，將失去意識的他喚醒過來，曹操的第一個想法是要下雨了。

我怎麼⋯⋯

不知為何，他的視線很模糊，看不清楚周遭的事物，曹操只感覺到眼皮好重，重得幾乎睜不開眼，四肢也好沉，沉得使不出力氣，頭很痛，想不起來自己昏厥前發生的事，身體很冷，卻能感覺到空氣中的高溫，似是周圍正燃著大火。

「嗚嗚⋯⋯對不起、原諒我⋯⋯嗚嗚嗚⋯⋯」

然後，他聽見了哭聲，有一個人，哭到聲嘶力竭，甚至幾度喘不過氣來，令人心碎的嚎啕裡還混雜著數句凌亂的道歉，而那人的聲音聽起來竟是如此熟悉。

紫鸞？

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從一開始糊成一片的色塊，緩緩勾勒出了分明的輪廓，等到畫面已經清楚得足以辨認時，曹操發現自己正被那名紫瞳黑髮的青年抱在懷裡，對方正哭得淚如雨下，沒有發現他睜開了眼睛，曹操正想出聲詢問青年為何而哭泣，青年又將他往懷裡抱緊，同時舉起手中的劍，指向向他們靠近的人們。

「別靠過來！」

前一秒還哭得泣不成聲的青年，瞬間就發出了極具魄力的嘶吼，恐嚇著那些將他們包圍起來的士兵，曹操垂眸一看，發現以他和青年為中心，他們周圍竟躺滿了眾多兵將的屍體。

「紫鸞大人，您這是在做什麼？那可是敵軍的大將啊！您怎麼能這樣保護他呢？」

「不准過來！」

紫鸞像是沒聽見對方的話似的，只是再度發出威脅，這時有個士兵從背後發動偷襲，但這樣的小手段是瞞不過擁有全方位視角的紫鸞的，他隨即把劍向後一揮，直接斬落了偷襲者的手腕，鮮血瞬間飛濺四散的畫面雖然暫時嚇退了眾人，卻沒有一人真正離開，他們只是站在青年的攻擊範圍之外，每一個人都還是露出一副準備伺機而動的虎視眈眈。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一聲叱喝讓士兵們紛紛轉頭，來的人正是他們的總帥劉備。

「劉備大人！您來的正好，紫鸞大人疑似精神錯亂了，突然對著自己人亂砍一通，還試圖保護那個曹賊⋯⋯」

聽士兵這樣栽贓自己，紫鸞也毫不客氣地反駁道：「你們想要拿曹操的屍體去領賞，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為了提高士兵們戰鬥時的士氣，軍中一直都有拿敵軍將領屍首領賞的傳統，更別說那可是曹軍的總帥曹操的屍體啊，若能割下他的頭顱，哪怕是最低階的小兵，也能夠因此一躍升到士官大將的地位，許多士兵抵擋不住金錢與權勢的誘惑，才寧願冒著生命危險去搶奪曹操的屍身。

屍體？

曹操一愣，突然想起來了，自己正與孫劉聯軍交戰，在撤退之時被紫鸞割開了喉嚨，但因為刀刃割得不夠深，沒能直接奪走他的性命，卻也沒有能夠搶救的餘地，因此現在的他算是處於即將死亡的彌留狀態吧？

「你、你胡說！我們才沒有⋯⋯」

「夠了！你們先退下！」

士兵們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心虛，劉備自然是沒有漏看的，只是他不打算當面戳穿，才會叫他們先離開，然後再轉頭繼續安撫紫鸞。

「紫鸞，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我保證會將曹將軍的屍身完整送還給敵軍的，你先放下劍，我們一起回去吧⋯⋯」

「我不回去了。」

鋒利的銀光在空中一轉，還滴著鮮血的刀鋒抵在了青年自己的脖子上，見紫鸞一副準備要自刎的動作，在場所有人瞬間倒抽一口氣，劉備更是緊張得不敢輕舉妄動，深怕會刺激到對方。

「紫鸞！你這是做什麼？」

「對不起，劉將軍。」

溢滿絕望的雙眼裡不見半點生氣的明亮，藍紫色眼眶中的淚水再度潰堤，抱著男人屍體的那隻手臂又收得更緊了。

「雖然您想要達成的仁義之世也令我心生嚮往，但我果然還是⋯⋯想幫助他完成他的霸業⋯⋯」

這時，夏侯惇與典韋等人突破了劉備軍的抵擋，朝著劉備攻來，卻在看見紫鸞抱著曹操屍體準備自盡的畫面時頓住了全身。

「這是⋯⋯」

「元讓兄，您來得正好。」

紫鸞仍維持著把刀架在脖子上的姿勢，卻向夏侯惇卸下了防備的姿態。

「請您把主公的身體帶回去，將他、嗚⋯⋯好好安葬⋯⋯」

說著，哽咽又堵住了他的喉嚨，讓紫鸞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能好好把話說完。

元讓兄？主公？

過於親近的稱呼讓夏侯惇是一頭霧水，他與青年交情不深，對方怎麼會用他弟弟對自己的稱呼來喊他呢？而且紫瞳青年明明是劉備旗下的武將，卻稱呼曹操為主公？他可沒聽過有人都把敵軍擊敗了才倒戈的啊。

紫瞳青年讓人困惑的稱呼方式，聽在曹操耳裡卻是令他欣喜若狂，尤其是那一聲主公更是讓曹操確信，紫鸞一直是心屬於自己，所以不論他們之前發生了什麼衝突，紫鸞甚至還取走了自己的性命，他都不會跟對方計較的，只可惜他卻是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之時，才終於看清真相。

還來得及⋯⋯

所幸他還有一點時間，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至少要讓青年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埋怨對方，因此即便曹操幾乎失去全身的知覺，他還是奮力抬起手臂，撫上青年掛著淚痕的臉龐。

「⋯⋯呲⋯⋯」

紫鸞。

但淹滿鮮血的喉嚨及被破壞的聲帶讓曹操發不出聲音，幸好青年還是注意到了，低頭看向他的那雙青蓮色眼眸裡滿是不敢置信，卻也同時湧出更多痛苦的哀傷。

「主公？」

失而復得的喜悅只有一閃即逝，隨後便被龐大的罪惡感所覆蓋，紫鸞意識到自己砍得太淺了，沒能一擊奪走曹操的性命，原本不希望對方受苦的好意，卻因為自己的不夠狠心而帶給了對方更多的疼痛，這讓他感到更加愧疚了。

「嗚嗚⋯⋯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曹操搖頭，表示沒關係，用僅存的力氣為嚎啕大哭的青年擦去眼角的淚水，隨後把手握上對方持劍的那隻手，向青年發出他最後的命令。

「⋯⋯咚⋯⋯」

動手！

雖然發不出聲音了，但是憑藉著他與青年的默契，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足以向對方傳達自己想說的話。

然而理解男人意思的青年臉色卻褪成了近乎絕望的慘白，紫鸞馬上搖頭，表示自己做不到。他已經是扼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才能逼迫自己走上這場與曹操為敵的戰役，在劃開曹操咽喉的瞬間，紫鸞好不容易才從長年的壓抑裡解放，但他都還沒能宣洩完自己的悲傷，又如何能再度狠下心去了結男人呢？

「⋯⋯紫鸞，你動手吧。」

這時，夏侯惇上前一步，讓青年把長劍從自己的脖子上移開，並幫對方把刀鋒對準他懷裡的男人。

「既然這是孟德所希望的，你就做吧，我和其他人都不會因此怨恨你的。」

夏侯惇說出這些話時表情平靜，甚至顯得有些無可奈何，他雖然很不甘心曹操就這樣死去，但如果這就是他的遺願，作為曹操最忠誠的支持者，夏侯惇就是再不情願，也會幫助曹操完成他的願望的。

「拜託了，就當作是為了不讓孟德他繼續受苦，動手吧。」

見紫鸞再度哭著搖頭拒絕，夏侯惇竟低下頭去向他發出請求，第一次見到夏侯惇這樣放低姿態地懇求他人，讓紫鸞發覺自己已是別無選擇，況且確實是自己下手不夠俐落，才導致曹操遭受折磨，因此他必需負起責任，終結對方的痛苦才行。

「對不起，主公，真的很對不起⋯⋯」

縱使心如刀割，紫鸞還是再度握緊長劍，在男人的胸口抵上刀刃，以及自己已經徹底潰堤的眼淚。

「⋯⋯呼⋯⋯」

不怪你。

曹操微笑，伸手握上紫鸞的手掌，像是在給予對方勇敢下手的鼓勵。

「⋯⋯我會遵守約定的。」

紫鸞深吸一口，忍住了想要發狂痛哭的崩潰，逞著最後一絲的理性，向男人做出道別。

「我一定會保護好您，讓您平安回去的。」

尾音一落，牙根一咬，長劍的刀尖沒入了男人的胸口。

這一次，幾乎沒能來得及感覺到更多的疼痛，曹操便眼前一黑，徹底失去意識。

*

在利刃刺穿胸膛的同一個瞬間，曹操總算是能從夢境裡掙脫而出，由於做夢時他能夠逼真地體驗到夢境裡的自己當下的狀態，因此剛才的他可是真切感受到了被人割喉而無法呼吸的感覺，差點就要窒息而亡的曹操從夢中醒來後，做到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斷大口呼吸，為缺氧的身體盡速取回所缺乏的氧氣。

「主公！您還好嗎？」

紫鸞一邊輕拍著他的背部幫他順氣，，一邊把玉玦貼在曹操的額頭上。早在曹操夢魘囈語時紫鸞就已經察覺並醒來，但不論他如何呼喚，都無法把男人從夢境中喚醒，甚至到後來曹操開始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時，紫鸞還考慮要請總管去找元化來幫忙，所幸最後曹操總算是醒來了，終於能夠鬆一口氣的紫鸞則後怕地連手跟聲音都在微微發抖。

「紫鸞？」

「是，我在。」

聽到男人在喚他，紫鸞馬上靠了過去，每次曹操從夢中甦醒，總是會精神恍惚，得要花上一點時間來辨認自己是在夢境還是現實，然而這次男人卻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甚至還⋯⋯眼眶泛淚？

「主、主公？您沒事吧⋯⋯」

男人突然捧住了他的臉，雙手十指緩慢移動，從臉頰、下顎、耳根、腦勺，最後到脖子及嘴唇，像是在用指腹描繪他的五官輪廓，等他終於確認了青年的存在時，紫鸞第一次聽見對方用了如此痛苦而哀傷的聲音，呼喚了自己的名字。

「紫鸞⋯⋯」

我會遵守約定的。夢境裡的紫鸞是這樣對他發誓的。

他總算是搞清楚了，紫鸞是在對他立下誓言後，才離開他去加入其他勢力的，對他痛下殺手時的乾脆利落，其實是在掩飾自己傷害他時的內疚與不捨，曹操無法、也不敢去想像，在他的這一次之前，紫鸞到底經歷了多少次相同的輪迴。

「紫鸞⋯⋯」

曹操的聲音裡多了一絲極力隱忍的憤怒，但不是針對他，而是對著男人自己，他自責自己竟沒能更早看透事情的真相，導致紫鸞平白無故遭受自己多年的猜疑，還讓紫鸞得獨自承受這些沒有人能夠幫忙分擔的孤寂與痛楚⋯⋯一想到他的靈鳥為了自己，做出了如此之多的付出和犧牲，男人就心疼得無法再繼續保持理智了。

「至今為止，你到底飛了多遠、又飛了多久啊？」

怪不得每次夢到青年自刎的夢境，他總是帶著淚水甦醒，男人或許沒有之前輪迴時的記憶，但每次目睹靈鳥殞落時的心痛與悲傷，卻深深刻進了他的靈魂，使得為青年的安危感到驚慌擔憂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

「不是說了讓你別再肆意翱翔的嗎！你怎麼總是違抗我的命令呢？」

熟悉的話語瞬間喚醒了封塵已久的記憶，過去的發言、相似的場景，但依舊如故的情感，讓藍紫色的雙眼立刻紅了眼眶，他撫住了曹操捧著自己臉頰的雙手，希望能以自己的回答撫慰男人沉重的愧疚感。

「只要能讓您平安無事，我不後悔。」

倒映著男人面容的曉天之瞳裡，躍動的依舊是當初那雙堅定而誠摯的目光。

與青年再也沒有了心結的男人一刻都不願意再多等，直接將愛人壓在床上，把他覆蓋在對方身上的身軀，以及用以傳達情意的深吻，化作囚住靈鳥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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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之前有說浮生若夢的篇章是穿插在正篇故事裡的番外短篇，其內容與正篇不連貫，但會對應正篇當下二人的關係，

但只有這一章是直接接續在對應的拾柒章後面，算是唯一的例外，在編排故事的時候就打算在曹紫兩人和好後馬上以夢境的形式揭曉小鳥殺老闆的真正理由，想要解鎖這段夢境，老闆就必須先對小鳥徹底卸下疑心，所以能夠走到這個章節真的不容易啊（對自己說

最初在構思這個故事的時候，要如何表現老闆悲傷的樣子讓我煩惱了很久，畢竟遊戲裡老闆的情感表現得太內斂了，甚至沒有，只能透過其他角色的情誼劇情得知（好可惜⋯⋯），但這不表示老闆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只是他不輕易讓人看見自己的情緒，所以要如何呈現、可以表現到什麼程度，又不會讓人覺得OOC，真的是個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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