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的校園被夕陽斜切成兩半，操場那邊的足球社還在訓練，喊聲像遠處的海浪一層一層拍打，帶著溫暖卻遙遠的節奏。而教學樓這邊，陰影深得刺骨，空氣裡帶著一點冷意，石板路在夕陽下閃著暗紅光，仿佛一層薄薄的寒霜覆蓋在地面上。

蓮靠在鞋櫃旁的柱子上，制服外套整齊得近乎刻意，淺灰色圍巾圈在脖子上，掩住那一小塊乾涸發硬的地方。每一次呼吸，空氣裡都混著甜腥味和惠的髮香，像細細的線緊緊勒住他的喉嚨，讓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惠先出現。

她從走廊盡頭緩緩走來，栗色單馬尾在夕陽中晃出柔軟光澤。步伐穩重卻帶著微微的試探感，右手在身側微微蜷起，像在測試空氣的溫度，然後才自然地伸向蓮。指尖碰到蓮掌心的瞬間，像靜電般炸開，冰涼與熱燙交錯，十指緊扣，沒有留下絲毫縫隙。她的拇指在他虎口內側輕輕摩挲，像確認這是真的，也像把早上未說完的話延續下去。

「……走了。」

她的聲音淡如課文，尾音卻帶著沙啞，微微顫抖。

蓮低頭，額頭幾乎貼到她髮旋，在那裡落下一個極輕卻沉重的吻，像蓋上一個只有兩人看得見的印章。

就在這一瞬間。

「——你們，在做什麼？」

聲音從側後方五步之外炸開，尖銳得讓空氣瞬間凝結。

澤村‧斯賓瑟‧英梨梨抱著畫筒出現在走廊拐角，金色雙馬尾在夕陽裡像燃燒的火焰。她原本急促的腳步在看到十指相扣的瞬間硬生生停住，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吱——」。

瞳孔縮成針尖大小，畫筒抱得太緊，指節泛白，木質筒身傳出「喀啦」細響，裂出一道清晰裂痕。

「……牽手？」

她的聲音顫抖，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扭曲得像被刀割過的紙。「早上……在電車上我就看到了喔。」最後兩個字咬得極重，幾乎從牙縫擠出。

惠沒有鬆手，只是把書包換到左手，右手與蓮的十指扣得更深，指尖在掌心輕摩，像在說「沒關係」。耳尖紅得透明，但她眉眼絲毫未動。

蓮的背脊瞬間繃緊，喉結滾動幾下，卻說不出話。

英梨梨往前一步，畫筒「咚」地砸在地，散落的畫紙像被風吹散的羽毛。她瞪著惠，又瞪著蓮，眼淚在眼眶打轉，死死咬住下唇，不讓淚水掉下來。

「……為什麼是加藤同學？」

聲音細得幾乎碎裂，「我……我明明……」

話未說完，另一道清冷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高跟靴敲擊地面，每一下都像刀，插進每個人的心臟。

霞之丘詩羽抱著筆電站在英梨梨身後兩步，黑色長髮在夕陽裡泛冷光，唇角勾起漂亮卻危險的弧度。

「哎呀，這不是很熱鬧嗎？」

她掃過蓮與惠交扣的手，又看向快要崩潰的英梨梨，指尖在筆電邊緣輕敲兩下，像在計算什麼數據。

「看來，」

她偏頭，笑意更深，「有些事，我得重新寫過了呢。」

空氣瞬間被拉到極限，緊張得像要破裂。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整個社團室，窗外的黑暗深得像墨，房間裡只剩下一盞昏黃的日光燈，嗡嗡作響，像在替每個人倒數，也像把時間拉得緊緊的，讓呼吸都跟著壓迫起來。

蓮仍然沒有鬆開惠的手。他站在原地，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沉穩卻不失柔情地注視著英梨梨。燈光映在他側臉的線條上，輪廓清晰而堅定，聲音低沉卻清晰地穿透整個空間：

「英梨梨，」

「妳現在心裡最痛的那句話是什麼？說出來。」

「我不會打斷妳，也不會替任何人辯解。」

英梨梨的肩膀輕微顫抖，淚水沿著臉頰滑落，滴在散落的畫紙上，把墨線暈開成一團團模糊的黑。她的呼吸急促而不規則，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努力穩住崩潰的邊緣。

她先是死死咬住下唇，像在抵抗，但隨後又像終於放棄了掙扎，聲音沙啞到幾乎不像自己：「……我討厭這樣。」「我討厭每次看到你跟別人在一起，就覺得自己像個笑話。」「我討厭每次鼓起勇氣靠近你，卻又在最後一步退縮。」「我討厭……我明明那麼喜歡你，卻連一句『不要跟她在一起』都說不出口！」

聲音越說越低，幾乎像風被夜吞沒。雙馬尾亂糟糟地貼在臉側，眼神空洞而無力，整個人像被抽走了生命的力氣，只剩下呼吸的微顫。

蓮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向前半步，另一隻手伸過來，掌心向上，距離她只有一拳之遙。沒有逼迫，卻讓她無處可逃，像一道溫暖卻不可抗拒的屏障。

那隻手停在半空中，英梨梨盯著它，眼淚掉得更兇，但在某一瞬間，她的肩膀猛地一鬆，像終於看清了什麼。

「……我……其實很清楚。」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顫抖但堅定，「我真正討厭的……不是加藤同學，是我自己。」「我每次都說『最喜歡倫也君』，可是從來不敢真的去搶，不敢真的讓你為難，不敢真的讓你只看我一個人。」「所以……」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卻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苦澀中帶著清澈：

「所以，輸的人是我自己。不是輸給加藤同學……而是輸給了我不敢跨出去的那一步。」

社團室裡安靜得只剩下她的抽泣聲，像細微的雨滴敲打地板，每一下都沉重而真實。

惠的手指在蓮掌心輕輕收緊，她沒有說話，只是把身體靠近半寸，像把自己的溫度全然遞給他。

詩羽一直站在門邊，黑色長髮自然垂落在肩側，她看著英梨梨，又看向蓮，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那聲音裡第一次沒有毒舌，只有一點點疲憊，像把多年的計算和防備暫時卸下。

「……原來如此。」

她合上筆電，發出「喀噠」一聲脆響，像徹底關掉了某個心結，也像把所有緊張的空氣化為無形。

「我還以為，只要把劇本寫得足夠完美，就能把結局鎖死在自己想要的那一頁。」她抬眼，第一次沒有笑，目光直直看進蓮的眼睛。

「可是，」

「你剛剛說的那句『我不會逃避任何人的情緒』，讓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喜歡的，從來不是能被我操控的男主角。我喜歡的是……敢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的蒼崎蓮。」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但每個字都清晰地落在空氣裡，像釘進心裡：

「所以，我退出這場『誰是女主角』的遊戲。不是放棄你，而是……我不想再用筆電和劇本綁住你。如果有一天，我能用真正的自己站在你面前，那時候再問我願不願意，我會給你不一樣的答案。」

說完，她轉身，高跟靴敲擊地板的聲音不再像刀，而像一場儀式性的告別。門被輕輕帶上，只剩下三個人。

英梨梨擦掉眼淚，深深吸了口氣，彎腰把散落的畫紙一張張撿起來，動作笨拙卻異常認真。最後一張紙放進裂開的畫筒，她站直身子，第一次用平靜而清澈的眼神看向蓮和惠交扣的手。

「……我會好好畫完這本同人誌。不是為了贏誰，而是為了把自己喜歡你的心情完整地記錄下來。畫完之後，我會把『最喜歡倫也君』這句話，好好收進我的畫裡。」

她說完，慢慢轉身離開，步伐穩重而沉靜，沒有奔跑，沒有逃避。

門再次關上，社團室徹底安靜。

惠側過頭，鼻尖輕輕蹭了蹭蓮的肩膀，聲音淡得像風，卻讓蓮心臟猛地一縮：

「……謝你。讓她們……也能好好地喜歡你。」

蓮低頭，額頭抵住她的額頭，十指扣得更緊。

窗外夜色深得像墨，但因為剛剛的坦白，第一次顯得乾淨而透明。房間的燈光柔和灑下，像一層薄薄糖衣，包裹著這間被夕陽遺棄的社團室，以及終於把真心說出口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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