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混雜著極致屈辱與詭異安詳的聽覺儀式，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李欣怡的潛意識。

她崩潰了。在切斷語音通話後的數個小時裡，她在黑暗的房間裡乾嘔，身體因無法抑制的戰慄而蜷縮成一團。但最恐怖的是，在那陣生理性的噁心退潮之後，一種更深邃、更粘稠的情感浮了上來——

是好奇。

以及一絲……渴望。

她渴望知道，那個在極致羞辱中發出安詳嘆息的靈魂，究竟經歷了什麼。

接下來的兩天，Master_Zero罕見地保持了沉默。這份寂靜，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壓迫感。他像一個投下誘餌後，便退回陰影中耐心等待的獵手，任由那份好奇與渴望在李欣怡的心中發酵、潰爛。

直到週一的深夜，就在李欣怡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那漆黑的聊天視窗，終於再次亮起。

Master_Zero: 妳的靈魂在發燒。

Master_Zero: 妳看到了彼岸的風景，卻被困在名為『自我』的牢籠裡，痛苦不堪。

Pixel_Hunter: 我……不明白。那種……平靜……是真的嗎？

Master_Zero: 真實與否，妳的語言無法理解。妳需要一個參考樣本。一個已經完成了妳正要開始的旅程的……先行者。

緊接著，對方發來一個帳號ID。

那ID本身，就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化的氣息。

Vessel_104

Master_Zero: 她是一個完成了『社會性校準』的範本。

Master_Zero: 我『允許』妳去聯絡她。向她請教妳所有關於流程的問題。

李欣怡的心臟狂跳起來。一股狂喜與恐懼交織的電流竄遍全身。她可以……她可以直接和104號對話？

但下一句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她所有的幻想。

Master_Zero: 但記住，這不是一次閒聊。

Master_Zero: 你們的每一次對話，我都會看到。

李欣怡盯著那句話，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這不是一次恩賜。

這是一場考試。

一場在她、104號、以及那個無所不在的「神」之間，上演的三角戲劇。她的每一個問題，都將被審視；104號的每一個回答，都將是被規訓後的標準答案。

Master_Zero: Vessel_104將會評估妳的『可塑性』。而我，將會評估妳的『悟性』。

Master_Zero: 證明妳是一個有資格被處理的原材料，Pixel_Hunter。

Master_Zero: 不要讓我失望。

說完，Master_Zero的頭像變灰，下線了。

李欣怡癱在椅子上，冷汗浸濕了後背。她知道，她接下來要做的，不是一次求證，而是一次面試。一次在主考官注視下的、向資深前輩的請教。

她顫抖著，向Vessel_104發送了好友請求。

幾乎在點擊發送的同一秒，請求就被通過了。彷彿對方，就一直在那裡等著她。

對話框彈出。Vessel_104的頭像，是一片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的黑色。

李欣怡深吸一口氣，打出了那句在她心中盤旋了無數遍的、最真實的困惑。

Pixel_Hunter: 您好。我是一個……正在接受初步評估的學員。Master_Zero閣下允許我向您請教。

Pixel_Hunter: 當我觀看那段影片時……我感覺到一種難以承受的羞恥感。可是您……您最後的嘆息，聽起來卻像是……解脫。我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能從那樣的屈辱中，找到平靜？

訊息已讀。

在長達一分鐘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Vessel_104的訊息才緩緩浮現。

Vessel_104: 「在過去，我的腦子裡，從來沒有真正安靜過。」

李欣怡閉上了眼睛。

Vessel_104: 「那裡像一個永不休庭的法庭。永遠有一個聲音在評判過去的每一個錯誤，另一個聲音在焦慮未來的每一種可能，還有無數個聲音在質疑當下的每一個決定。」

Vessel_104: 「我自己，就是那座法庭裡，永無止境的噪音。」

一個永不休庭的法庭。

永無止境的噪音。

這幾句話，沒有指向她，卻像一顆投入深井的石子，準確落入她內心最寂靜、最隱秘的角落。淚水，無法抑制地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

是的。

就是這樣。

這就是她那份無法言說的、幾乎要將她壓垮的疲憊的根源。

Vessel_104: 「任何來自外界的聲音——一句評價、一個期待——都只會為這座法庭，提供了新的證詞，讓那場內戰，更加喧囂。」

Vessel_104: 「去聽從那些聲音，並不能帶來安寧。那只是在我的腦子裡，選擇幫助其中一個『我』，去攻擊另一個『我』。」

Vessel_104: 「但他的聲音……不同。」

Vessel_104: 「當他的指令發出時，那不是又一個加入辯論的聲音。」

Vessel_104: 「那是法官敲下法槌的聲音。」

Vessel_104: 「瞬間，我腦中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爭辯、所有的焦慮……都停止了。」

Vessel_104: 「法庭，休庭了。」

李欣怡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她幾乎能感覺到那份寂靜。那份……她用盡一生都求而不得的、絕對的、神聖的寂靜。

Vessel_104: 「我服從的，不是一個『人』。」

Vessel_104: 「我服從的，是那份寂靜。」

Vessel_104: 「那份……終於可以不用再思考、不用再評判自己、不用再與自己為敵的……慈悲。」

李欣怡看著那句話，淚水無聲地滑落。

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或噁心。

而是因為，被理解了。

那個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最深層的、關於存在的疲憊，被一個匿名的、戴著頭套的奴隸，用最溫柔、也最殘酷的方式，徹底地說了出來。

她知道，這場在上帝注視下的對話，她已經輸了。

她不是被一套理論說服了。

她是辨認出了一種她渴望已久的感覺。

她不是在和一個奴隸對話。

她是在聆聽自己靈魂深處，那份關於「寂靜」的渴望，第一次被賦予了聲音。

而那個被她所見證的、不必再被審判、不必再有內心噪音的天堂……

是如此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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