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素世挺胸抬头，幽蓝色的眼眸倒映着索拉瑞斯的蓝色荧光。这颗索拉瑞亚星系的主序星在数万年的历史中被视作神明，她接受着神明的照耀，嘲讽着他们的愚蠢。

一个罐头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扔罐头的看起来是一名投掷好手，长崎素世没动，一只手从旁伸出，将冲着亲吻她鼻子而来的罐头稳稳捏住。

“少校，我们得离开了！”千早爱音焦急的声音传来，“再这么下去，民众会失控的！”

“你们是如今帝国的定海神针，必须给民众以信心！”

长崎素世扫了一眼，这位光头少校坚定地认为，在界虫危机的消息走漏引起全民恐慌的现在，帝国必须推出英雄。

所谓英雄，就是能在危险时刻救万民于水火中的人，在多次阻击界虫的战斗中表现优异的她们，自然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

初听这个消息，千早爱音的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长崎素世的拳头。哨兵望了望自己的伴侣，一口回绝：“不可以，怎么能让素世世出现在民众的面前？帝国和联邦势不两立，这么做只会激化矛盾！”

“只要能够表明这位小姐对帝国的忠心就够了，”少校用理所当然的目光看向她，“如今你已经成为我帝国哨兵的伴侣，只要随我们参拜帝国英雄纪念堂，对着数千年来在战争中逝去的英烈们下跪道歉，大家就一定能够接受你，作为帝国的一分子而战！”

长崎素世还没有所回应，千早爱音的眼神先变了。

哨兵腾地从长官办公室柔软的真皮沙发上站起来，牵起长崎素世的手说：“素世世，我们走！”

“千早下士！你这是要抗命吗？”少校的语气骤然变得低沉，显然他不喜欢被这么说话。

“你们不能逼我的伴侣去做她不喜欢的事！”千早爱音语气强硬，灰色的眼眸毫不退让。

少校脸庞渐渐涨红，语气却越发冷厉：“我听说你身患绝症，帝国科学院为你研制出了某种治疗药品？”

千早爱音脸色唰地变白。

“长官，您在威胁我？”

“你可以这么理解，此刻，我是站在整个帝国的立场上与你对话，不要不识抬举！”

“你——”

长崎素世将千早爱音拽了下来，让她重新坐回沙发上，拍了拍她的手。

“长官，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

千早爱音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长崎素世笑得真诚，笑得毫无掩饰。

“爱音，既然我已经成为你的伴侣，那我，自然也是一名索拉瑞亚人了。”

当从上尉的办公室中离开后，千早爱音在角落里用力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肩上。

“抱歉，都是因为我。”

长崎素世轻拍着她的后背，眼里的冷光一闪即逝。

“没关系，都会过去。”

只要能在帝国毁灭之前让爱音的绝症被治愈，这点耻辱，算不得什么。

很快，少校便安排了一切。

从这一天的早上起，长崎素世便被周围五六个超高分辨率悬浮摄像头死死盯着，直播画面通过量子信号实时传播到宇宙的某一个角落，让所有人看见，这个曾经的联邦俘虏向那些曾造成无数生灵涂炭的战争罪犯卑躬屈膝的场面。

即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双膝如冷却的橡胶般缓缓弯折，触及冰冷的地面时，长崎素世的脑门还是突突直跳起来。她深吸口气，将自己的精神调节到一个几近麻木的程度，才没有在这些恶魔的肖像前当场爆炸。

“我……代表联邦所有人民和军队，向帝国在战争中死去的……无辜……民众，致歉。愿索拉瑞斯……净化我的罪孽。”

她能从余光里看见千早爱音攥紧的手指，从灵魂链接中感受到伴侣关切的心情。她拨出一抹柔和的精神力，示意对方自己没事。

接着她瞥了眼摄像头，嘴角勾起一丝轻笑，很快，她的笑容就会在整个帝国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为她是救世主的伴侣。

千早爱音牵起了她的手，经由红地毯走进广场，随后，便来到了方才的画面。

这场作秀看起来已几近失败，这些在台下凶狠地凝视着她们的人，已经在帝国每一处角落，掀起了泥石流般的暴动和革命。

他们一边声讨着帝国隐瞒如此巨大的危机，一边肆意抢劫打砸破坏——真是群可怜的蝗虫。

这回换作一颗鳐蛋被扔了上来，千早爱音还想伸手去接，长崎素世赶忙拉着她躲开，“啪叽”，站在她俩身后的少校被黏稠的蛋液糊了整整一脸。好在是没有头发，洗起来倒不费劲。长崎素世憋着笑心想。

看见少校愤怒得几乎要炸开的脸，长崎素世想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精神力宛如洪流，以她为中心汹涌而出，顷刻间，原本充斥整座广场的叫骂声、口号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恐慌的惊呼，与紧随而至的沉默。

“抱歉，各位，”长崎素世取过话筒，“刚才，我使用了微弱的精神力冲击，好让大家能够稍微冷静下来，听我说话。”

她满意地看见台下的面孔从愤怒、惊慌变为了惊叹、茫然。

拜界虫所赐，比起被俘的时候，她的精神力强度已然提升了数个量级，原本就能以一己之力与帝国向导阵列勉强抗衡，如今想要压制广场上这数十万的普通民众不过是小菜一碟。

自少校向唯奈苍说明自己的英雄叙事意图后，唯奈苍就不得不解开了长崎素世的精神力限制，此刻若是她想，甚至可以让整个广场瞬间尸横遍野。

“我来到帝国业已接近两年，在这两年里，我与我的伴侣千早爱音一起经过无数艰苦训练、多次成功阻击界虫的袭击。无论是近地轨道、瓦尔格拉斯训练场还是星鹰座边缘，都在战斗之后留下了无数界虫的残骸，各位请看！”

她高举手中的紫色莹光晶体。

“这是界虫核心的碎片，就在这里，就在我手中，我的伴侣刚刚将它递给我。只要摧毁它，就能杀死一只看似恐怖的界虫，而这样的碎片——”

她将碎片丢在地上，踩在脚下，高举拳头：“必将成为帝国的垫脚石！我们的军队，我们的政府，还有我们的人民，在灾难之中，必将变得更加强大！愿索拉瑞斯保佑帝国永恒！”

随着这浮夸的演讲，她悄悄改变了精神力性质，神不知鬼不觉地影响了千早爱音外的所有人，果然，整个广场的听众都变得面红耳赤，轻易地被她调动起情绪，在听见她喊出“永恒”的瞬间，齐声高呼：

“帝国永恒！帝国永恒！帝国永恒！”

数十万人齐声发出的声浪使悬浮广场的地面微微颤抖，长崎素世将一层难以察觉的精神力屏障覆盖在自己与千早爱音身上，因此在她们耳中，这世界安静得如同只剩下她们两人。

注意到千早爱音在看着自己，长崎素世问：“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你一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有这么明显？”她怀疑地捏了捏自己的脸。

千早爱音的笑容如同三月春风：“你高兴就好。”

哪怕我将整个帝国的人送进坟墓也无所谓吗？

长崎素世意识到，她的伴侣根本没有一开始看起来的那么纯良。

这个人全副身心都只寄托在自己身上，随着她起，随着她落。至于身上的那套帝国军装，所谓“救世主”的沉重名号，以及许许多多人的肖想和爱慕，在这个女孩眼中似乎根本找不到容身之地。

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千早爱音如此这般地偏爱着自己？长崎素世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刺痛。不知为何，她在这时想起了那个未来片段中所见过的休眠舱，和在休眠舱里，绝望拍击着玻璃罩的樱发少女。

那样的未来也会成真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绝望而痛苦？

长崎素世脸上依旧保持着毫无破绽的微笑，手指却在背后悄悄攥紧。

-

帝国正在不可遏制地崩溃，即便已经有许多人开始相信以长崎素世和千早爱音为首的帝国特殊部队能够应对界虫危机，质疑的声音却从未间断。

毕竟，配给制的实行、交通管制的愈发严格、通货膨胀的剧烈程度以及流浪者、犯罪事件的不断增多，都仿佛海啸前的狂风骤雨，冲击在每一个索拉瑞亚人切身的生活体验中。

不久前，一辆大型载客星舰从近地轨道一路向帝国行政中枢俯冲而来，从长崎素世所处的房间望去，就如同一颗燃烧着的陨石。塔内紧急出动哨兵和向导，才使得那些政客首脑们免受了一次灭顶之灾，这让长崎素世不禁有些遗憾。

塔内反而比以往更加和谐，以往那些针对她的如刀似剑的目光已不复存在。有一次，她在走廊上遇见了沙耶凉，对方一见她就想躲，活脱脱一只见了猫的耗子。

“沙耶中士。”长崎素世微笑着喊道。

对方脸上展露出的惊讶与困惑令她感到好笑。

“长崎，上次的事——”

“上次真是感谢你的帮助，一定是你去通知了救援队吧？”长崎素世的眼眸里闪烁着狐狸般的幽光，“如果不是你，恐怕……我和爱音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呢。”

沙耶凉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人般灰暗，因为就在说这番话的同时，长崎素世将一缕细小的精神力如针一般扎进了她的大脑。她会意识到，在解除了精神力限制的长崎素世面前，她那引以为豪的精神力脆弱得和一根火柴没有区别，轻轻松松就能被掰成两段。

“你想怎么样？”沙耶凉的手在微微颤栗着，“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我吗？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长崎素世双手合十，笑靥如花，眼神却骤然冷冽：“同归于尽，凭你？”

沙耶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撑地，身子抖得宛如筛糠。其他路过的士兵看见这一幕，纷纷露出惊讶的目光，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录像。

长崎素世及时地伸手将她扶起，满脸担忧：“没事吧，是不是感冒了？”随后她凑近对方的耳朵，低声说：“你脑子里已经被我埋入了精神炸弹，一不小心，就会——嘭！”

沙耶凉只觉得扶着自己的根本不是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女孩，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魔，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满头冷汗就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

轻蔑的目光自长崎素世眼中一闪而过，“别丢人了，给我站稳。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对你怎样。现在，笑着对我说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开。”

沙耶凉嘴角扯了扯，笑得简直比哭还难看：“谢……谢……”

长崎素世松开扶着她的手，用纸巾擦了擦，笑道：“不用谢，快去医务室看看吧，下次一定要来我房间喝茶，届时，我会通知你的。”

沙耶凉点点头，在围观者奇怪的目光中僵硬地离开。

长崎素世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缓缓褪去。说真的，她并不在乎这些帝国士兵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她只是需要一些帮手，来为她的逃离计划做准备。

她要在爱音的病症治愈之后、末日来临之前，带着她的伴侣逃离。

这个计划想要实现，有两个最关键的问题必须解决：其一是她脑子里的精神力限制器兼自爆装置，其二是不受帝国远程控制的远航星舰。

只要取得一艘能够掌握最高权限的远航星舰，长崎素世便能借由行星级界虫所制造的精神力场，屏蔽来自帝国的所有指令与追踪。一旦进入跃迁隧道，帝国就再也鞭长莫及，在那以后，长崎素世可以去联邦或者其他国家任何一家医院将这该死的破玩意儿取出来。

如此一来，第二个问题便是重中之重。恰巧，沙耶凉的祖父正是帝国星舰及机甲的核心工程师之一。长崎素世最初调查到这个信息的时候还有些惊讶，随即便反应过来，难怪那次她能解除武器的友军识别系统，用射线炮精准熔毁自己所乘机甲的引擎。

简直是困了有人送枕头。

正当长崎素世嘴角不住上扬之时，一张讨厌的面孔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两人站在千早爱音的房门前，冷冽对峙。

“请问，唯奈少尉找我家伴侣有事吗？”长崎素世微笑着偏了偏头，已经过肩的棕发如瀑布般流淌而过。

唯奈苍深深吸了口气。

“即便是肉体的结合，也并非不可解开，长崎素世，别得意忘形。”

肉体结合所达成的灵魂链接，要想解除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其中一方的死亡。

长崎素世幽蓝的眼眸微微眯起：“感谢您的提醒，行星级界虫当前，我和爱音一定会全力备战，拯救帝国于毁灭之中。”

不想让整个帝国都跟着陪葬的话，别动歪脑筋。

唯奈苍拳头死死地攥着，愤怒地转身离开。

长崎素世冷笑一声，接着转头看向眼前的房门。她的伴侣就在里面，她能通过灵魂链接感受到那炽热的情感。搓了搓脸，缓和因持续假笑而紧绷的肌肉，长崎素世按响了门铃。

第一道静音闸门打开的瞬间，粉色头发的大狗狗就扑了出来，与她抱了个满怀。如今，有了长崎素世时刻提供的柔和精神力，千早爱音的五感敏锐度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与正常人无异，无需再像以前那般依赖严苛的精心环境了。

长崎素世嘴角刚要扬起，猛然见身前的女孩只穿了件上身衬衫，不仅里面没穿内衣，两条大长腿更是就这么赤裸裸地在外面晃着，吓得她立刻用自己身体阻挡，将女孩一把推了进去，关上闸门。

“素世世，真急躁~”女孩用双臂吊着她的脖子，身躯柔弱无骨地晃来晃去。

长崎素世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得口干舌燥，忍不住伸手一拍她的屁股：“到底是谁急躁呢！”

“唔嗯……”女孩发出枫糖似的轻吟。

真受不了！

自从灵魂链接以来，本以为会就此消停的结合热不曾想却愈演愈烈，虽然不像以前那般烧得人晕头转向，但那持久的厮磨更令人心痒难耐。

长崎素世一把捏住女孩的屁股，将她抱上了床铺。

缠绵中，千早爱音喘息着说：“手术时间……安排好了，下个月中……哈啊……”

长崎素世的手指沿着她腹部的紧致线条摩挲，“到时候我会送你一个礼物，就当作生日礼物的弥补。”

“嗯，我好……期待啊……素世世，现在——该我啦！”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翻了个身，换作千早爱音在上面。

长崎素世看着身上的女孩，脸色忽然冷了下来，“骗子。”

“诶？”

“刚刚还喘成那样，突然就来了力气，原来都是演的。”

女孩歪了歪脑袋，伸出手去。

“干嘛？”长崎素世问。

“电影票，”千早爱音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说我是演的，我可要收票钱了。”

长崎素世绷着一张脸，却不小心“噗嗤”了一声，两人对着彼此笑个不停。而随着千早爱音手指的勾勒和揉搓，笑声渐渐化作喘息。

看着伴侣咬着发丝满面春情的模样，千早爱音忽然问：“我们的爱究竟从何而来呢？”

长崎素世的全部心神都被腿间那两根拨弄琴弦般的手指撩去，完全无法思考她的问题：“什么……爱音，你说……什么呀？”

“我说，在我初次察觉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爱着我了，所以我才会反过来爱上你。但是真正相遇之后，你却并不爱我……”千早爱音将手指愈发灵活地在伴侣濡湿的幽谷间抽插，刻意不让她有思考的余地，“素世世，是我不断地示爱，才让你那美丽的蓝色眼眸里终于有了我的身影吗？可这样一来，我们的爱不就成了空中楼阁……没有根源了？”

即便被情潮搅得七荤八素，长崎素世依旧听明白了千早爱音想表达的意思。可是，这个问题的假设从一开始就不对，因为千早爱音所以为的那个看不见的幽灵根本不是她……

等等，真的不是吗？

长崎素世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行走在黑色海洋上的老人，还有那个明明观察着一切，却并不存在于那里的自己。

那个状态下的自己，不就是……如幽灵般的存在吗？

-

“那时的你，看起来真是开心极了。”

老人已经走了很远很远，长崎素世始终跟在她身后，回头望去，已经找不到来时的海岸。

目之所及，皆是黑色的海洋，由密密麻麻的界虫形成的黑色灰烬在冷灰色的天空下不断飘扬，长崎素世依旧看不清它们的细节，明明感觉被包围着，又好像始终很远。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开心，但看见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老人忽然驻足，长崎素世察觉到不对劲绕到她身前时，发现她竟然在流眼泪。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把计划告诉我呢？让我陪着你，一定能阻止那件事的发生，你的计划将会成功，我们就不会……不会落到如今这一地步。”

老人用皱巴巴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几缕鬓发随着低头的动作而垂落，平添了几分沧桑与凄凉。

长崎素世想为她擦去眼泪，可伸出手后，才想起自己没有形体。

好难过，难过得心都快碎了。

片刻后，老人拢了拢自离开航天器时便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个包裹，抬起头。

“现在……说这一切都晚了。”

那双灰色的眼眸倒映着这片由灰白与黑暗组成的世界，长崎素世发现里面为决绝所占据。

“时间的开始即结束，正因如此，我才会来到这里。”

老人回头，往长崎素世所在的虚空展露出一抹微笑。

爱音……

她好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满是皱纹的脸庞，好想靠近，给自己的伴侣一个深爱的吻。

“现在，我得走了”

什么？

不，别走！

长崎素世不知道她要到哪去，但肯定是一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她是要把自己一个人丢下吗，丢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中？

不许你这么做，听见没？我不许你离开我！

难道……你已经不爱我了吗，爱音？

“我爱你，”千早爱音仿佛听见了这声诘问，“所以，为了我们能够终将重逢……再见。”

黑色的海面上空无一物，界虫无休无止地自天空降落着，仿佛这里从未有过一个叫千早爱音的老人，也从未有过一个叫长崎素世的幽灵。

-

长崎素世从床上睁眼弹起的时候，赫然发现冷汗已浸透了睡衣。她伸手摸了摸眼角，泪水沾满了指尖。

方才她好像梦见千早爱音离她而去了……不，不对，是那位疑似千早爱音的老人。

梦中的话语和景象变得模糊异常，很难想起具体说了些什么，长崎素世隐约记得对方似乎指责自己没将计划说出来。

是指逃离帝国的计划？

要将这件事告诉千早爱音？

长崎素世起身走进浴室，一边用凉水冷却着自己发烧的脑袋，一边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

关掉水龙头的时候，她想，至少不能是现在。

因为，今天是千早爱音进行最后手术的日子。一旦手术成功，哨兵就将再也无需进行每个月的痛苦治疗，长崎素世也能再无后顾之忧地执行起自己的逃离计划。

让千早爱音安心地接受手术，是现在的第一要务，不能被别的事困扰。

至于之后，她还得再想想。

在手术室前深深地吻了女孩的唇，握住她的手时，长崎素世从感受过如此紧张的心情。

“素世世，放心好啦，没问题的！”

长崎素世勉强牵起唇角：“嗯。等你醒来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了。”

千早爱音的笑容幸福而甜蜜，随后被医护人员推进了手术室。

长崎素世问能不能进去为女孩提供安抚，但医生说用不着，这次会使用针对哨兵的全身麻醉，千早爱音会死死睡一觉，什么也感受不到。

于是，长崎素世只好申请了外出许可，按照计划去购置那份迟来的生日礼物了。

一双白色运动鞋。

长崎素世还记得那次在贫民窟时，千早爱音提过的那件事。

虽然价格不贵，千早爱音自己也完全买得起，但莫名地，长崎素世就是想给她买。

她的第一双白鞋是一个蓝色眼睛的女孩子送的，长崎素世怀疑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编了个幽灵的故事，来讨好同样有着一双蓝色眼睛的自己。

驾驶着私人飞艇在帝国上空掠过时，长崎素世忽然转了个弯，将飞艇驶离城市，悬停在这片偌大的贫民窟上空。

望着这片被砂土与铁锈染成赤红色的辽阔地区，早上困扰她的那个问题，忽然有答案了。

长崎素世抿唇，驾驶飞艇返回医院。

手术仍未结束，然而狼却在手术室门口等候。医生的话有误，即便是全身麻醉的情况下，人的潜意识仍旧在运作着。长崎素世来到它身前蹲下，伸出手，它抬起头来，舔了舔她的指尖。

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是当然的，眼前这个萎靡不振的大家伙只是千早爱音的精神体而已。于是，耳廓狐从长崎素世身后跳了出来，迈着关切的步伐靠近了它。

两个精神体紧紧依偎在一起，长崎素世等待着，直到手术室的灯熄灭，沉睡中的千早爱音被从中推出。长崎素世摸了摸伴侣的脸，这张脸比平时苍白、冰凉。她俯身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不远处有人按下快门，她没有理会。

一个小时后，千早爱音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第一句话是：“看吧，我就说我能坚持到十秒！”

长崎素世“噗”地笑出了声，“还十秒，都已经过去五小时了。”

千早爱音难以置信地看向墙上的时钟，“哎？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等麻醉药效过了，有你好受的。要不要现在求我呢？素世世大人，拜托你帮我削弱痛感之类的？”

“我要是不说，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疼得死去活来？”

“我会尝试用别的方法来帮你分散对疼痛的注意，比方说……”长崎素世的手指隔着病床被褥，从千早爱音的双腿间划过。

“喂喂！我可是刚做完手术的病人！”

千早爱音说着，突然眉头一皱，露出痛苦的表情，“哇啊！”

长崎素世顿时心一紧，握住她的手，“开始感觉到痛了吗？我这就帮你缓解……”然而在看到她唇角止不住上扬的颤抖后，关切立刻化作了杀气腾腾的冷笑，“看来这里有个被宠坏的小骗子呢~”

手臂被狠狠掐了一把，千早爱音这次是真的痛得叫出了声，“别别别！素世世我错了！这次是真的开始痛了！”

长崎素世松开陷进肉里的指甲，用指腹轻轻揉了揉，同时通过与千早爱音的精神链接，让伴侣的神经放松下来。

“你的病治好了，”她说，“这样一来，就再没有什么能……”

千早爱音将那双灰色的眼眸转过来，里面透着一丝疑惑。

长崎素世笑了笑，将放在床下的鞋盒抱上来，打开。

“送给你的，祝贺你手术成功。”

在看到那双白色运动鞋的时候，千早爱音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如晨雾中的星，贴着曙光传来的地平线，将夜幕驱赶到那茫茫宇宙中去。

而这样的星，不能为凡尘所玷污。

长崎素世没有告诉千早爱音那个计划。

她没有忘记，在那片赤红色的贫民窟里，会有一群小孩围着他们的千早姐姐欢呼雀跃，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伴侣在这里与各种各样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是知道了自己的计划，千早爱音能放得下他们吗？她会不会出于友爱与同情，提前将信息泄露给他们，让他们逃走？同样出生在贫民窟的唯奈苍又会不会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

长崎素世不能接受这样的风险，也不想让她的伴侣感到愧疚和不安。

所有的罪孽都由我来背负就好了。长崎素世微笑着，她向来擅长做这种事，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而此时，千早爱音的全副身心都为手里的白鞋所吸引，手指沿着布料拼贴的缝隙游走。

“素世世，能帮我拿一支水彩笔来吗？”

“要水彩笔做什么？”

女孩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虎牙尖尖的可爱而狡黠。

“当然是画画！”

很快，长崎素世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随着千早爱音专注地绘画，一只可爱的耳廓狐逐渐显现在鞋子的面料上，虽然算不上多精致，但当那双蓝色的眼睛被点上后，长崎素世仍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一股暖意。

千早爱音随后又在耳廓狐周围点缀上傻里傻气的小花、太阳还有路牌，路牌上写着ANON，指着一颗小心心。

“看，我画得还不错吧！”

“幼儿园小朋友的水平罢了。”

“素世世，该你了！”

“我也？”

“难道说素世世连幼儿园小朋友的水平都比不上？”

长崎素世噘着嘴，躲过画笔，捧起另一只白鞋，“让你的狼出来。”

“来啦来啦！”

狼出现在千早爱音的病床上，高昂着脑袋，雄赳赳气昂昂地摆着威武帅气的姿势，活像一只显眼的大公鸡。

长崎素世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顷刻间，狼从头到脚的所有细节都在她脑子里再现。她拔下笔盖，嘴角微挑，在千早爱音肃然起敬地注视下开始作画！

二十分钟后，千早爱音望着呈现在自己眼前的长崎素世的杰作，忍了三秒，弯下腰去，将脸埋进被子，疯狂捶腿。

长崎素世涨红着脸，手指紧捏裙摆，“想笑就笑，憋不死你。”

不就是画得差了点，至于吗？我还没笑你呢！

虽然鞋子上用粉色水彩笔涂出来的几个圆圈确实很难说是一头狼就是了，长崎素世瞥了眼蹲在角落里的那个精神体，此刻它正垂头丧气，耳廓狐则伸出爪爪轻拍它的脑袋以示安慰。

千早爱音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停下来，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目光逐渐变得温和。接着，她低下头，在这只鞋子上印下一吻。

“我会一辈子珍藏它。”

“用不着，穿坏了就扔，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才不要！我舍不得穿！”

千早爱音将这只鞋捧在怀中，像是捧着一个稀世珍宝。

长崎素世本想笑，然而眼前这一幕突然与梦境中那个紧紧搂着一个包裹的老人形象重叠，所有情绪陡然冷却。

“素世世，怎么了？”千早爱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唤回了她的注意。

她摇头，“不，没什么。”注意到千早爱音伸手捂住哈欠，她嘴角勾了勾，“刚做完手术，我该让你多休息才是。”

千早爱音拉住她的手，“在这陪我好吗？”

长崎素世反过来将这只手握在手心，“我保证，你什么时候醒来，一睁眼看到的，都会是我。”

“这句话只是听着，就让我幸福得快死了。”

“等你死了之后，哪天突然从墓里变成活死人爬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也会是我。”

“那我可要争取早点爬出来，怎么忍心让你等太久呢？素世世……”

话未说完，那双璀璨的眼眸已然随着纤长的睫毛轻轻合拢。刚做完手术，麻醉药效尚未完全散尽，还聚精会神地在鞋上画画，千早爱音怕是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只是害怕睡着后自己会离开而已。长崎素世调暗灯光，将还被她捧在手中的鞋子拿走，与耳廓狐的那只并排在一起看了看，随后放进鞋盒，小心地合上盖子。

快了，距离我们自由的那天，越来越近了。

长崎素世坐在黑暗中，望着病床上的伴侣，努力忽略掉心底那一丝躁动的不安。

-

在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长崎素世已经成为帝国的当红明星，她和千早爱音的海报被粘贴到了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向帝国宣誓以及与界虫战斗的录像通过星际全息广告在全球轮播，如今每个索拉瑞亚人都深信，她和千早爱音真的能够拯救这颗行星，或者为拯救这个帝国而付出一切。

少尉对此极为满意，得益于他的撑腰，长崎素世的行动越来越自由、在帝国军队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如今无论她去哪里，只需一个简单的报备就能畅行无阻，因此，她能更加方便地为逃离做出充足的准备。

而更加令她感到惊喜的是，在得知她脑子里装有精神力限制器后，少尉大手一挥，勒令唯奈苍将限制器取出。可惜唯奈苍以界虫随时会出现、不适合在此刻进行大脑手术为由拒绝了，只是将所谓的控制权限转移给了长崎素世，告诉她可以利用该权限关闭限制器的各种功能。

要是相信这种话那长崎素世可就太蠢了，她微笑着感谢，并未将它当回事。

又是一次帝国电视台的英雄采访邀请，但时间与千早爱音回医院复查病情的日期重叠，因此这次只能由长崎素世独自前往。

在即将出发时，她的手被伴侣用指尖轻轻勾住。

“素世世。”

“什么？”她回过头来，与千早爱音双手相握。

“其实我在想，我们最近是不是有些太过招摇了？虽然我不讨厌出风头啦，但是被那么多人寄予厚望……果然，压力还是会很大吧？”

长崎素世一怔，她没想到自己的行动原来给伴侣造成了这样的困扰。即便每天都看起来阳光快乐，但不可否认的是，千早爱音仍旧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女孩，不像长崎素世一样成天谋划着那么多的计划，并为之一往无前。

也许这次结束后，就以需要安心训练为由逐渐减少曝光率了，毕竟，逃离计划的前置准备工作已基本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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