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凉已经为长崎素世准备了一艘配置有最高控制权限的星舰，千早爱音的身体恢复良好，帝国对自己的监控也不复以往那般严密。

一切，就等那只行星级界虫出现，为她们的逃离打开最后那扇大门。

长崎素世捏捏伴侣的手，笑道：“我明白了，这次结束后，我就会想办法逐渐减少这样的活动，安下心来训练，备战即将到来的战斗。”

千早爱音用力点头，笑着“嗯”了一声，松开手，向她道别，“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长崎素世坐进私人飞艇驾驶舱，最后向千早爱音挥了挥手，驶离空中平台。

这次的采访节目以全程直播的形式进行，该新闻台是帝国的宣传口，提前与长崎素世沟通好了要说的内容，因此整个流程十分顺利，没有遭遇任何阻碍。连线的几名嘉宾也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捧哏，长崎素世始终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采访结束，长崎素世向工作人员道别后，从后台通道向飞艇起降平台走去。她给千早爱音打了个电话，对方还在医院中，目前为止的一切身体检查都很顺利。

“待会儿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厨师。”长崎素世说。

“我想想，深海浮鳗薄片、离子烤合成牛排、陨铁锅炖肉……”

吃得下这么多吗？长崎素世摇摇头，掏出纸笔记录。

对面走来一个身着工作人员制服的女人，长崎素世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对方目光似乎有些闪躲。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从千早爱音口中说出了一个长崎素世不熟悉的名词。

“微菌海鲜浓汤，一种将菌丝蛋白和深海类甲壳生物煮在一起的美食，非常有营养！”

长崎素世在笔记本上拼写着这几个单词，不知为何她有些在意眼前的女人，抬眼看去，一把寒芒闪烁的匕首刺入眼帘。

传说中命运由三位女神执掌，第一位女神编织象征未来的丝线，第二位女神保证丝线不会缠绕散乱，第三位女神则手持剪刀将其斩断。

电光火石之间，长崎素世只来得及粗略调动精神力向杀手发动冲击，这使得原本应该扎进她胸膛的匕首错开了位置，划过了她的腰腹。

冰凉的感觉袭来，随后是令人佝偻成一团的剧痛，长崎素世脸色苍白地后退，用手死死捂住伤口。杀手受到她精神力的禁锢，动弹不得，无法追击。

“素世世，你在跑步吗，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刚刚在……上楼梯，有……有些累。”

“这样……咦？”千早爱音的音调骤然拔高，“素世世！收到紧急通知！行星级界虫出现了！”

长崎素世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现在？”

“是的，动员会议将在一个小时举行，呜哇，看来刚才说的那些美餐吃不到了！”

“好……我知道了，会议上见。”

长崎素世没有等千早爱音再回复，挂断电话的瞬间开始剧烈喘息，她看向眼前的杀手，解开对其声带的精神力束缚。

“你是谁，为什么刺杀我？”

“长崎素世，你这个叛徒！”

“什么？”

“你这个联邦的叛徒！竟然当了帝国的走狗！你难道忘了自己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弟兄了吗？你难道忘记我们曾发过的誓言——”

精神力如刀一般插入了杀手的脑子，质问声戛然而止，长崎素世以她来不及感受痛苦的速度结果了她的性命。

“我当然没有忘记……你这个蠢货。”

“长崎长官，您没事吧！”

身后传来惊呼，匆忙的脚步声靠近，长崎素世弯腰将匕首捡起，从怀中掏出纸巾把上面的血迹擦掉。

接着，她回头看向一脸震惊的工作人员，若无其事地站直身躯，将匕首随意扔在地上，“一个刺客，看来是我以前的同胞，交给你们处理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一下，您刚才好像被她攻击了，有没有受伤？要不还是去医院——”

“没有，”长崎素世摊摊手，“我什么事都没有，没想到自己故国的杀手都退步到了这种水平，真是令人感动到遗憾。”

“好……好的，您没事就再好不过，那么……慢走。”

长崎素世维持着平稳的脚步，昂首挺胸，一直到驾驶自己的飞艇离开地面，设定了自动驾驶后，才颤抖着冰冷无比的双手，从储物盒中急迫地翻出医疗用具，将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衣服解开，用棉花沾了消毒剂，深吸口气，按到腰腹的刀伤上。

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冷汗在大腿上四溅开来，她拼命稳住颤抖的手，将棉花猛地塞进伤口里，消毒剂所带来的剧痛令她蜷缩成了一个虾子。片刻后，她才将变得鲜红的棉花取出，换了一团新的棉花，将伤口周围的血液擦去，用绷带一圈圈缠紧。

接着，她取出了一件新的外套披在身上，将用过的医疗器具全部收进一个袋子里扎紧，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塔已经近在眼前。

行星级界虫偏偏在这时候降临，两件事就像早有预谋般，在这个时候，绝不能让人察觉到她的受伤，否则，唯奈苍将有充足的理由将她扣在这里，让自己代替她成为千早爱音的搭档，前往战场。如此一来，长崎素世先前所有的逃跑计划都将泡汤，所有的准备都将功亏一篑！

别开玩笑了……

长崎素世从飞艇上走下来时，腿一软，差点跌倒。她快步走过通道，一路上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持平静，她希望没有任何人看穿她的伪装。

进入房间后，她迅速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腰上临时打的绷带已经渗出血痕，马上要到集合时间，她再度缠上好几层绷带，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满脸都是冷汗，她用滚烫的热水打湿毛巾盖在脸上，希望能借此恢复一些血色。

随后，她将沾血的衣物连同医疗废物一同塞进垃圾桶里，打包扎紧，藏进了衣柜最底下。

换上一身崭新的干净制服，长崎素世吃了几颗用于经期时的补血丸，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出，向会议地点走去。

走进会议室的刹那，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长崎素世的身上，本该早已习惯的情景，却令她胃部紧缩、心跳急促。最糟糕的是，因为紧张导致的血液加速和肌肉绷紧，伤口再次传来撕裂的剧痛，血液再度往外渗出。

千早爱音就站在队列第一排，向她招手。

“长崎士官，你来迟了。”唯奈苍看着自己的腕表。

“抱歉，刚从电视台返回，换了身衣服。”

对方抬起头来，冷冽的目光凝固在她苍白的脸上，“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千早爱音闻言，也露出关切的神色。

长崎素世眯起眼睛，“我承认面对即将到来的行星级界虫感到有些紧张，但也正因如此，我将尽我所能去投入这场战斗。唯奈少尉，请问我可以入列了吗？”

唯奈苍就像一头闻到血液气味的鲨鱼般紧紧盯着她，短暂地对峙后，她转过身去望向会议室里的全息屏幕，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入列。”

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长崎素世松了口气，维持着平稳的步伐走到千早爱音身边。

“素世世，你真的没事吗？”千早爱音握住她的手，低声问，“你额头上出了好多汗。”

长崎素世微笑着摇头：“一路赶过来，有点累，没事。”

千早爱音看起来仍有些担忧，长崎素世知道等会儿两人进入星舰独处后她还会再问，但是没关系，一旦星舰启动，接下来的事就全部由自己掌控了。

从此处驾驶星舰前往塔纳斯碎界，最快都需要超过50个小时，即便算上界虫自身的移动速度，也最快36小时才会展开战斗。在此期间，长崎素世有充足的时间处理伤口、养精蓄锐，以制造出足以保护两人安全通过界虫精神力场的精神屏障。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个梦境里的未来不会发生，她和千早爱音终将会顺利地逃离。

然而，唯奈苍接下来的一席话却使她如坠冰窟：

“各位，先前的预测出现了偏差，行星级界虫降临的位置并非塔纳斯碎界附近，而是这里——”

长崎素世看着唯奈苍手中教棍落在全息地图上的位置，面如死灰。

“诺瓦瑞恩。”

-

长崎素世坐在星舰驾驶舱内，手脚冰凉。此刻，这艘由她要挟沙耶凉而获得的具有最高控制权限的星舰，正载着她和千早爱音两人向着预定的战场赶赴。

距离战斗开始，只有5个小时。

并非一开始设想的50小时，也不是仍旧留有宽裕时间的36小时，而是只有5个小时。她掀起衣摆，即便已经裹了那么多层，暗色的血痕依旧透过纱布清晰可见。此刻，她就连呼吸都会带动那里产生剧痛，精神力也因此受到削弱。

她试着调动精神力，精神屏障仍能顺利运行，她想，事情也许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严重。她试着露出乐观的笑容，可嘴角就像压了千钧的重担。

“素世世，来，吃点东西，”千早爱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话说这艘飞船好大啊，连休眠舱都有，这种距离的作战用得着这些吗？”

长崎素世弯腰时牵扯伤口，令她嘴唇抖了一下，拼尽全力才没漏出喘息。还好，在登上星舰之前她就以积蓄千早爱音的精力为借口，削弱了伴侣的五感，否则此刻的伤势一定无法隐瞒。

又硬又苦的营养压缩餐块堵塞在嘴里，根本无法下咽，长崎素世连着灌了几口水，才勉强吞下一小口。

“你真的没事？”千早爱音在她旁边的驾驶位坐下，担忧地问。

“只是太紧张了……”长崎素世感到头脑有些胀痛，“爱音，陪我聊一会儿吧。”

“好呀，想聊什么，还是随便聊什么都可以？”

“随便聊聊吧，比如你喜欢的书、音乐之类的。”

“啊！说到书，我最近在读一本关于爱情的小说哦！”

“说来听听。”

“那本书讲的是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却在未来走向了不同的道路，一边互相憎恨，一边却又无法割舍那段情感的故事……”

千早爱音一讲起那本书来就变得喋喋不休，长崎素世中途递了杯水给她，她也完全没注意到杯中所做的手脚。

约莫过了二三十分钟后，千早爱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哈啊……怎么有些困了，明明大战当前。”

“去休眠舱里躺一会儿吧，养精蓄锐也很重要。”

“素世世……”

“什么？”

“你是不是有心事？”

长崎素世呼吸一滞。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在想事的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一定要隐瞒住自己的痛苦，不能让我发现。”

长崎素世哑然。

千早爱音忧郁地望着她：“素世世，你到底在计划什么，告诉我，让我和你——”

长崎素世猛地抱住她，将她的嘴唇堵住，在哨兵因此走神的刹那，她施放了一道精准的精神力冲击。千早爱音对自己的伴侣没有任何防备，当场昏厥，纤佻的身体如棉花般软在长崎素世的怀中。

“睡一会儿，爱音，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做……”

长崎素世强忍着腰腹上剧烈的疼痛，将女孩拦腰抱起，走到休眠舱前，将她放入。随后，她设定了均衡的镇静剂等级，看着休眠舱上的玻璃罩合拢。

然后就在这时，她想起来了。

不顾剧烈转身造成的撕裂般的痛，长崎素世环视周围的景象，身躯好像虚弱的病人般摇晃不休。她撑在千早爱音的休眠舱前，望着玻璃罩中此时正在熟睡的面孔，恐惧感令她难以呼吸。

——再过片刻，曾经见过的那个未来片段就将成真。

虽然她已经见过了多个未来片段，然而，这却是她第一次抵达那样的未来。

长崎素世心慌意乱地蹲坐在休眠舱旁，因为伤口感染，她此刻已经炎症发作。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烫得就像烧水壶的外沿。再过两三个小时，星舰就会驶入行星级界虫的精神力场范围，到那个时候，她还能够构筑出能同时保护两个人的精神屏障吗？

一旦精神屏障破碎，下场将是……

长崎素世想起了曾在诊疗所见过的那具死于界虫精神力冲击下的尸体，脑袋诡异地变形，想必死得极为痛苦。

靠在休眠舱上，长崎素世拼命思索着该怎么办，就在大脑还一片混沌之时，如同一道涟漪掠过星舰，她们进入了行星级界虫的精神力场中。

通讯提示响起，她摇摇晃晃地走回驾驶位，唯奈苍和其他星舰的士兵正在确认当前的情况。

“A45汇报当前状况。”唯奈苍的声音从耳麦中响起。

长崎素世没有理会，动手将沙耶凉此前交给自己的硬盘插入终端接口，在输入口令后，这艘星舰的最高权限转移到了驾驶者——也就是她自己——手中。

“等等，A45你们在做什么？长崎素世？你刚才做了什么？A32、A21，立刻改变行进路线，不惜一切代价拦截A45！”

长崎素世重新调整了星舰的路径点后，嘴角挑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唯奈苍。”

“长崎素世！”通讯因界虫的精神力场干扰而变得断断续续。

“爱音我带走了。永别。”

不给对方回复的机会，长崎素世切断了所有通讯。

她能感受到行星级界虫那如流水般越来越强的精神力波动，于是略微松动了自己的精神屏障，尝试解析它的频率，与其同频。

她想看看，未来究竟会怎样。

宛如冲破了一道悬坠的瀑布，长崎素世猛地睁开眼睛，呈现在她面前是的一整片璀璨的宇宙。

星空环绕在周围，耀眼得不真实，犹如无数流光溢彩的沙子围绕着她转动。她仍处在这艘星舰上，驾驶台上显示此刻自己距离帝国的核心阿卡狄亚行星已经相距数百光年，她成功完成了跃迁，逃离了那座被敌人和界虫环伺的监牢。

长崎素世忍不住笑起来。

成功了，她成功了！

“爱音！”她扭头喊道，想要和伴侣分享此刻的喜悦。

然而身旁的驾驶座上空空荡荡。

“爱音……？”

长崎素世起身，僵硬地望向身后。两个休眠舱的其中一个紧闭着，她怀着极度不祥的预感，迈着千钧重的步伐走上前去，在看清玻璃罩下那如同经过绞肉机搅拌、细菌发酵又因狭窄的空间而挤作一团的腐烂血肉时，胃里不久前吃下的东西统统涌了出来。

长崎素世跌倒在地，秽物吐在地板上，沾染了些许在她的手指、衣服间。她再一次抬头，千早爱音仍旧在休眠舱中安睡着。

她从短暂的未来回到了此刻。

那个未来，她活着，千早爱音却死了。

她的精神力屏障无法支持两个人平安穿越行星级界虫的精神力场，但却足够她一个人活着离开，获得自由。

长崎素世呆坐在地上，片刻后，她缓缓起身，走到玻璃罩前，原本伸手想触碰，却又在看到沾染的污秽后缩了回来。

“我原本想要两个人一起逃走的，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的。”

眼泪像叶片上滑落的露珠般，落在玻璃罩上，碎成细密的晶体。

行星级界虫的精神力场在迅速增强，从最初的水流变为了浓稠的沼泽。长崎素世下意识地为两人的精神屏障增强，却在脑子里传来钝痛的刹那意识到最后的时刻真的就要来临。

从现在开始，她只能为一个人维持精神屏障了。

而在未来的片段中，存活下来的人是自己。

利用了这个单纯的、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女孩，最终却只是为了让自己苟活？

可是，在那之后，又会怎样呢？

帝国毁灭了，为复仇而存活至今的她，已经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那么既然这样……

长崎素世将手指在衣服上擦干净，颤抖着伸出去，轻点在“深度休眠”选项上。

她开始将自己的全部精神力转移到千早爱音的身上储存，通过这种方式，即便她不在了，精神力屏障仍旧能在哨兵的身上维持一段时间，直到这艘星舰带着她平安穿越行星级界虫的精神力场……前往那广阔无垠的自由世界。

“爱音，”她颤抖着说，“我爱你。”

嘭，嘭嘭。

她听见了敲击玻璃罩的声响。

某个曾在过去见过的未来片段，即将成真。

那……另一个未来呢？

可惜，长崎素世已经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再去与界虫同频，看看几个小时后的未来会怎样变化了。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模糊，她就好像喝了许多浓烈的酒，站起身来的动作也变得摇摇晃晃，难以思考。

她看见千早爱音在休眠舱里拍打着玻璃罩，似乎发现了什么一般，面色从紧张变为慌乱，接着陷入绝望与痛苦。因大量镇静剂的作用，平时可以轻松拆开这个装置的哨兵什么也做不到，就连乞求都是那样软弱。

长崎素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低下头，发现血液不知何时已渗透衣物，在自己腰间晕开玫瑰般的嫣红。

看见了吗，爱音，这就是我对你的爱。

接下来，该道别了。

不能让伴侣看见她变成那种畸形肉块的样子，她要走，要离开这里。

长崎素世跌跌撞撞地走向舱门，中途却又忽地想起什么，折返回来，从行李中取出那个在出发前偷偷藏进来的包裹。

那是她和千早爱音一起画过涂鸦的小白鞋。

她取走了画着耳廓狐的那一只。

这是她的伴侣、她的挚爱为她画的，她要带走它。

最后，她又回到休眠舱前，在上面轻吐了一口气，一团白雾由此凝结。她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S，一个A，最后，在中间画上一个爱心。

再见。

她张口，对眼前的女孩说。

再不回头地走到舱门处，长崎素世无视星舰的警告，利用权限强行开启内舱门，走进隔绝通道中。

内舱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她低头吐了一口血，行星级界虫的精神力场就像数十个G的过载般挤压着她的大脑。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输入了开启外舱门的指令。

连宇航服都没穿的她，将在接下来的气压失衡中飞向宇宙，因失温而变成一具冰冻的木乃伊，又因界虫的精神力场而变成一团扭曲的肉块。

幸好，那幅景象不会被千早爱音所见了。

在舱门开启的瞬间，她闭上了眼睛，宛如一只千纸鹤般轻轻地飘了出去。

与之一同飘散的，还有她的意识。

她想，这就是结局了。

她复仇成功了，但她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更失去了自己的爱。

最终，一无所有。

-

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穿越了无垠的时间与空间，到达了宇宙的另一个层面，一团缥缈的意识从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格破碎成无数的尘埃，又在狭长如山谷般的流光通道中聚合，最后，当她重新被组合成一个名为长崎素世的完整存在时，望着面前的房间，她陷入了迷茫。

这是什么地方？

用“房间”这个词只是便于大脑理解，但这里根本无法用任何常理进行解读。无数由光线凝结而成的管道四通八达，编织成抽象而斑斓的布匹，一个空间同时在六个方向上连接着另外的六个空间，往任意方向延展出无尽的走廊。

长崎素世看向自己，她的身躯完好无损，却不着寸缕。当肢体互相触碰时，就像幻觉般穿透而过。

这不是一具拥有实体的身躯，长崎素世意识到，这只是她的意识所形成的想象。

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一根管道，眼前的空间骤然化作无比巨大的幕布，迎面而来的强光将长崎素世的视界笼罩，下一刻，阿卡狄亚的贫民窟出现在了她眼前。

赤红的砂土，锈蚀残败的废墟，低矮破旧的棚户，几名聚拢在一起的小孩子，在她们中间，一抹灰暗的粉色将她的目光牢牢攥住。

长崎素世的心脏开始狂跳，她奔跑向前，从小孩子的缝隙间穿过，看着眼前这个只达到自己大腿那么高的女孩。

一头脏兮兮的粉色短发，一双灰色的眼眸黯淡无光地低垂着，尽管看起来十分稚嫩，但长崎素世毫不怀疑眼前的孩子是谁。

爱音？她喊道。

对方没有理会。

就在长崎素世皱眉之际，一名强壮的小孩竟径直从她身体之中穿过，将樱色短发的女孩撞翻在地。随后，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按住她的四肢，把她脚上那双灰扑扑的白鞋脱下抢走。

樱发女孩试图挣扎，却被一个孩子搬起石头砸在手上，咔嚓一声，那纤细的手腕发生了骇人的弯折。

长崎素世惊骇地看着这一幕，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想将这些孩子赶走，然而很快，她停了下来，绝望地看着他们朝着女孩拳打脚踢，心满意足地踢着鞋子离开。

长崎素世终于意识到，此刻的自己不过是一名旁观者。

就像在那片黑色的海洋上与那个老人相处的时候一样。

她并不存在于这里。

并不存在于千早爱音所在的任何时空。

5.

经过了很久，长崎素世终于理解了这些由光束所形成的宛如实体却又并非实体的管道究竟是什么。

她回想起了自己曾在某个偏僻战场上见到过的老式相机，它利用一种感光胶片来记录影像。当启动连续快门模式时，相机就会每间隔一定时间拍下一张照片。

长崎素世将它固定，设置自动连续快门后，对着一辆行驶在笔直公路上的摩托进行拍照。当所有胶片叠在一起，透过阳光，在相同的一段公路上出现了无数同一辆车的影像，它们首尾相连并重叠，看起来就如同一条往两侧延伸的水管。

一条笔直的公路，一辆不断行进的汽车，一个观测者，一段影像。

而现在，那条笔直的公路是时间轴，那辆不断行进的汽车是某个世界，那个观测者是长崎素世，那段影像就是交织在这个高维空间中的无数管道。

世界管。

长崎素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处交织着世界管的高维空间的，然而界虫本就是一种与“时间”和“虚无”这一概念强相关的神秘星际生物，也许是在最后一刻她与行星级界虫达成了同频，又也许是她被行星级界虫吞噬同化。

总之，她来到了这里，并且毫不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此刻的她真的成了一个身处世界之外的幽灵，这里存在着无数的世界观，但大部分她都无法触碰。唯一使她能够介入的，便是千早爱音的世界线。

并不是什么偶然，也不是什么神明的玩笑，理由很简单。

——灵魂链接。

长崎素世与千早爱音，是经过肉体结合的向导与哨兵，是彼此灵魂的伴侣，她们的链接直到此刻依旧没有断开。

简直是一个奇迹。

哪怕她已经失去了肉体，只剩一个意识在这里飘荡，她却仍旧能感受到来自伴侣的思念、忧伤与孤独。

尽管那是极其幽微的、好似脉搏上所悬的银丝一般的联系，终归，仍旧连在彼此的身上，并借由这处高维时空，从未来延展到了过去，从过去通向了未来。

因此，长崎素世能够看见千早爱音的一生。

第一次触碰世界管，她看见千早爱音死在了那个金色的清晨中。

-

在鞋子被抢走、手腕骨折后，千早爱音无处可去。贫民窟就像是一座巨型的废弃迷宫，在这里没有路标，没有街角的便利店，没有卫兵，也没有食物。

长崎素世看着那个小女孩拖着一瘸一拐的身躯，在残败的赤土上缓缓前行着，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该做什么。

于是她停了下来，蹲坐在一个水泥管中，闭着眼睛，不久后便睡了过去。

明亮的索拉瑞斯渐渐落下，在早晨和黄昏时升起的奥瑞斯向世界投来火红的光芒，长崎素世感觉女孩就像是燃烧起来了一般。

千早爱音被从缝隙中透入的光芒刺着眼睛，醒来后，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爬出管道，又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

她的目光不断在周围扫过，试图找到一些吃的东西，但直到入夜都一无所获。

比饥饿更早一步找到她的，是渴。但是这哪里有干净的水可以喝呢？

在一个废弃水盆中，女孩看见了一滩浑浊的积水，里面漂浮、浸泡着各种肮脏的物质。

她听见千早爱音低低地说：“对不起，我该听你的。”

什么“对不起”？

“你生我气了吗？”

她在和谁说话？

女孩的神情变得更加落寞，随后，她低下头，喝了一点那里面的水。

即便此刻已没有身躯，长崎素世依旧觉得自己的胃被绞紧。她清楚地知道这种行为将带来什么后果，却无法阻止。

在水边又停留了一会儿后，女孩才依依不舍地转头离开。

不久后，天空阴暗下来，一朵浓厚的乌云缓缓爬行而来，将光明一口吞噬。

在雷鸣响彻的刹那，女孩浑身剧烈震颤，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长崎素世知道，她的哨兵能力正在觉醒，过于敏锐的五感让她无法承受雷鸣这种巨大的噪声。随后降落的雨点更是雪上加霜，铁皮、塑料棚、碎玻璃、锅碗瓢盆……无数噪声将她环绕，犹如刀剑组成的网格，切割着她脆弱的神经。

长崎素世心疼至极。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与眼前这个蜷缩成球的女孩的联系，她想要用自己的精神力为千早爱音构筑屏障，然而现在只剩下意识体的她根本凝聚不出那样的精神力。

无法触碰，无法拥抱，无法呼喊，她只能看着女孩接受这个世界的摧残，心疼得仿佛就要碎裂。

夜雨中的冷意浸透了女孩褴褛的衣衫，她那只弯折的手早已变成一片乌黑，显然是保不住了。

过了一会儿，雷声小了，女孩从挡雨的破塑料棚下伸出那只尚且正常的手来，接了一点点雨水，抹在干裂的唇上，用舌头舔着。

这一点雨水不够解渴，女孩重复着这个行为，直到那只手在雨水的浸泡中起皱、苍白得如同死尸。

长崎素世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这个可怜的女孩的两只手，一黑一白，无论哪边都令她感到窒息酸楚。

她希望自己无论如何都做点什么，于是拼命调动起精神力，抽出细若游丝般的一缕，向女孩传递过去。

千早爱音在那一刻抬起了头。

“素世世，是你吗？”

咦？长崎素世一愣。她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了？

片刻后，女孩再度垂下眼眸。

“果然，是幻觉……”

长崎素世很想告诉她，那不是幻觉，自己此刻就在她身边，陪伴着她，她不是孤身一人。

但是她做不到，即便再度调动精神力，女孩也变得毫无察觉。

在某一刻，女孩闭上了眼睛，将脑袋靠在身后不知名的巨大机械的残骸上。她的呼吸很弱，弱到几乎看不出胸膛的起伏。与此同时，她的脸上却开始泛起不正常的酡红。

她发烧了。

先前喝过的不卫生的水，和雨夜里刺骨的寒冷，在这一刻显现出它们真正的杀意。

千早爱音在睡梦中咳嗽，呼吸从最初的微弱反而变得越发剧烈，每一口呼出的白雾都映照着她的脸色更加赤红。

长崎素世整晚都在看着女孩，看着她受饥渴、疼痛、疲惫、高烧的连番折磨。

等到第二日雨停之后，当奥瑞斯金色的光芒再度洒向这片被人遗忘的大地时，千早爱音停止了呼吸。

长崎素世呆呆地看着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的女孩，忽然之间，某种细弱的联系断裂了。

——她与千早爱音之间的灵魂链接。

同一时刻，整个世界陷入凝滞。振翅的昆虫、滴水的涟漪、摇曳的破布还有弥散的尘埃，一切都定格成了一张三维的照片。

因为千早爱音的死去。

一切景色开始如漩涡般扭曲后退，长崎素世感到自己再被挤出，被这个消失了主体的世界驱逐。当她猛地重新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先前的那处高维空间。

在她眼前，这根世界管走到了尽头，不再往前延伸。

这不合理。

明明千早爱音一直活到了与她相见，甚至不出意外的话，理应活到行星级界虫事件之后，怎么可能在这里就结束了一生？

长崎素世慌乱地沿着这根世界管往前，直到抵达它的起点。她按捺住紧张的心情，伸手触碰。

-

深夜，千早爱音在黑暗的贫民窟中奔跑着。

露涅斯藏在云层后，只露出一角反射着索拉瑞斯的光芒，然而女孩却能精准躲开各类障碍，就好像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灵魂链接的存在再度被感受到，长崎素世看见，在她身后，一辆军车正用探照灯四处搜查。一个瘦小的影子被他们发现，激烈的枪响过后，那个小男孩倒在地上，流出一滩血泊。

眼看军车就要驶近，千早爱音左顾右盼，满脸慌乱。再这么下去，她也会被发现然后枪杀的！

长崎素世想提醒她躲进废弃工程车的翻斗中，焦急之下，一丝精神力释放出去，翻斗上的一颗小石子忽然坠落，在废弃铁皮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千早爱音注意到了，她立刻跑过去，通过一道极窄的狭缝，躲进了翻斗里。在她刚刚藏好的几秒后，军车引擎轰鸣而至。

探照灯如死神之眼般沿着这片空地周围扫过，长崎素世看见士兵的头上戴了热成像仪，但工程车的翻斗由厚实的合金制造而成，即便废弃腐蚀，依旧能阻断红外的探测。

长崎素世希望军车上没有五感敏锐的哨兵，否则，他们或许能听见女孩紧张的心跳，或不经意间发出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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