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那种情况并未发生，军车驶离，周遭恢复了死寂。

千早爱音从翻斗中爬出来，沿着另一个方向小心地走去。长崎素世则回头看了眼刚才她所藏匿的地方，那颗突然落下来的石子，是巧合吗？

一道闪电掠过长崎素世脑海。

“我在想后面的事该怎么说……我遇到了一个幽灵。”

“幽灵？”

“她用沙尘在地上写字，用树叶抖动的频率传递摩斯密码，用光透过水的折射来传达信息。”

长崎素世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象中应该是肢体的地方，一无所有。

原来我真的就是她口中的“幽灵”。

震惊、恍然、苦涩、悲伤等等复杂的情绪在瞬间冲刷过长崎素世的意识后，她忽然想笑。

原来对千早爱音而言，这就是一切的起点。

长崎素世终于明白了一切。

自己真的陪伴了这个女孩的一生。

在上一个世界线中，因为没有了自己的干预，千早爱音死在了那个雨夜。也就是说，没有自己的帮忙，她无法抵达与自己相遇的那个未来。

难怪她那么爱我。

难怪她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难怪她对我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信任。

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如果……改变这一切呢？

假如千早爱音不曾与自己相遇，那样的未来，又会如何？

长崎素世看着因疲惫而靠坐在一滩积水旁的女孩，脑子里一个疯狂的念头正在膨胀。

千早爱音说过，让她去寻找自己的正是自己，未来的一切都是由长崎素世一手造成。而如果长崎素世没有做出那样的指示，那么千早爱音会在帝国里接受治疗、与其他人组成搭档、对抗行星级界虫的危机。长崎素世自己则依旧是联邦的向导，或许此刻依然是，而不会变成一缕残破的意识，迷失在未知的高维空间里。

此刻，露涅丝的光芒变得比先前明亮了些，积水的波光在附近的废弃广告牌上摇晃。长崎素世调动自己残余的精神力，介入了那滩积水中。

霎时间，波光开始了晃动。女孩起初没有注意到，直到一次反光掠过她灰色的眼睛，她开始好奇地观察广告牌上莫名的光影变化。

即便如此，又该怎样传达信息呢？

长崎素世想到了摩斯密码，通过波光摇曳的幅度大小和停顿长度，组合成语言。

她发出了一句“你好”。

女孩没有反应。

是不知道摩斯密码，还是没有察觉到？

长崎素世又再度尝试发出同样的句子。

在第三次重复时，她看见女孩的神色变了。

千早爱音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那处被积水的反光所笼罩的广告牌，快步靠近。而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会扰乱光影的波动后，她立刻屏住呼吸减缓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广告牌边。

长崎素世再度发出一句“你好”。

“你……好……”千早爱音念出了这组波动所代表的词汇。

长崎素世知道自己成功了，接着，她发出了“ANON”。

然而，女孩对这个单词却并未做出想象中的反应。

“是什么意思？”她问。

“名字。”

“谁的名字？”

“你的，千早爱音。”

“我的……名字？”

怎么回事？

“你没有名字？”

女孩摇了摇头。

“没有，我们只有编号。”

长崎素世想起，女孩说自己曾在某个秘密设施中被当作实验体生活。而现在，就是她刚从那里逃出来的时刻。

“以后，你的名字，千早爱音。”

“千早爱音……”女孩呢喃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面色古怪，“可以换别的吗？”

“比如？”

女孩闭着眼冥思苦想片刻，忽然咧嘴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想不到，还是就这个好了！”

真是个笨蛋。

“喂喂。你又是谁？”

“幽灵。”

“幽灵？你是说……你是一只幽灵？”千早爱音紧张地左右望了望，露涅丝愈发明亮的光芒下，周围寂静如水。

“爱你的幽灵。”

“爱？”女孩露出茫然的表情，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它的含义。

“长崎素世。”

“长崎素世，是你的名字吗？”

“是。”

女孩嘴角翘起：“长崎素世，你好，我叫千早爱音！”

长崎素世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名字明明是自己刚刚才给她取的。

“幽灵……幽灵，我可以叫你素世世（Soyorin）吗？”女孩问。

长崎素世一愣：合着那个奇怪的称呼是这么来的啊？

“随便。”

“我可以看看你长什么样吗？”

“不行。”

“那……我可以听听你的声音吗？”

“不行。”

“喔……那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不是。”

“哎，那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从未来、虚空中来。

“你不用知道。”

“你刚刚说的‘爱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不明白。”

“没关系，”长崎素世说，“以后，我会一直陪伴你。”

“哎哎哎？真的吗？”女孩一激动，搅乱了积水，光影在广告牌上动个不停，“啊对不起对不起！素世世？素世世你有没有事？”

等到光影好不容易恢复平稳，长崎素世的下一句话才终于发出来：“没事。”

“可是，你说要陪伴我……怎么陪伴我呢？我要把这滩水收集起来？”

“我不是水，是幽灵。”

“诶？”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用类似的方式与你交流。影子，水纹，树叶。”

千早爱音的眼眸越来越亮，就连天空中的露涅丝也比不过它们的璀璨。

“太好了！终于有人和我做朋友了！”

长崎素世很想说不是“朋友”，而是“灵魂伴侣”，然而她不能说。因为她要尝试改变未来。

在这个未来里，千早爱音与长崎素世并不会相遇。

她将只作为一个幽灵存在于女孩的记忆中。

“你所有事情都要听我的。”她说。

“哎？我不要。”意料之外的，千早爱音嘟起了嘴巴。

“听话。”

“凭什么？”

“我爱你。”

“哦。”

“我是来帮助你的。”

“这样。”

“爱音。”

“哈啊……”千早爱音伸了个懒腰，“我困了，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长崎素世无可奈何。

“当然。”

“那么，晚安，素世世！”

女孩就趴在广告牌边，闭上了眼睛。

长崎素世本以为女孩会一如既往地听自己的话，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第二日，千早爱音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长崎素世还在不在。

“我在。”

“太好了，那我们这就出发吧！”

女孩精神不错，在废墟中寻找着道路。然而不久以后，饥饿就开始向她袭来。

“饿了……咦，那边好像有人！”

长崎素世向她所看的方向望去，呼吸一滞：是上次见到的那群熊孩子。

“我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吃的！”千早爱音开心地说。

长崎素世慌乱地左右环顾，找到一个容纳着半瓶水的塑料水瓶，晃动波光，向女孩发送：“不、不、不！”

“放心，我不会对他们说出你的存在！”女孩的笑容天真而灿烂，“我就说我一个人！”

“伤害！”

“什么？”

“他们伤害你！”

“不会啦！我和他们好好打招呼，一定没问题的！”女孩忽然笑了起来，“都说胆小鬼胆小鬼，原来幽灵真的胆小啊！”

长崎素世还想劝阻她，然而她已经迈着轻快的脚步，向那群孩子挥手跑了过去……

-

“对不起，我该听你的。”

在一个废弃水盆前，女孩捂着自己弯折的手腕，脸庞低垂着，灰色的眼眸里满是悲伤与懊悔。

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哪怕长崎素世已经提前做出了警告，却无济于事。

“没关系。”长崎素世心疼得要命，但通过摩斯密码只能传递这种简单的信息，“不要喝这里面的水。”

“但是我渴了。”

“仙人掌。”

“诶？”

“可以从仙人掌里找到水。”

千早爱音左右环顾，在一辆汽车残骸边上，一丛仙人掌高高地耸立着。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避开上面的刺，用指甲掐了掐丰满的植肉，点滴汁液沾湿了她的指尖。

她换牙齿来轻咬，汁液渗透出来，用力吮吸。看得出来非常费劲，但起码不会让她得病了。

“你要把手掰正。”当她回到水盆边时，长崎素世犹豫之后，说。

果然，千早爱音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长崎素世发送：“会痛，但必须做。”

否则血液会在那里淤积，压迫神经，导致整个手掌缺氧坏死。

她以为千早爱音还会像上次那样倔强，但女孩却说：“好，我听你的。刚才就是因为没听你的，才变成这样子，我以后……以后都会听你的……”

黄豆般大小的泪珠不断从女孩眼眶滑落，她一边哭，一边紧咬牙关，用另一只手抓住这只翻折的手掌。

“我害怕，素世世，再……再安慰我一下，我会做的，但是……”

“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

女孩紧闭双眼，咔嚓一声，她惨叫着跪坐到地上。

“好痛！好痛啊素世世！”

对于正在觉醒的哨兵而言，这样的痛楚恐怕比常人来得更加剧烈。

“没事，坚持住。”长崎素世发送这句话时，整个水波都是颤抖的。

千早爱音喘息了一会儿，看了看恢复原位的手，用另一只手撑着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素世世，接下来呢，我该怎么办？”

待会儿将下起雷雨，需要找到能避寒躲雨的安静之处。

长崎素世环视四周，看到了一节火车车厢，说不定里面能找到一些旧的毛毯之类。

女孩乖顺地听从她的指示，走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残破不堪，但仍旧有一些包厢保存较为良好，甚至有软座可以躺。

更加幸运的是，她在这里不仅找到了毛毯，还找到了一些保存完好的肉罐头，这对饿了一天一夜的女孩来说极为可贵。

深夜，雷雨一如上次那般到来，女孩裹紧破毛毯，虽然仍被噪声困扰，但却终究是能顺利度过这晚了。

可是未来呢？

长崎素世不知道在这之后发生的事，她除了通过观察周围环境来给出建议，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除非……一遍遍地经历，一遍遍地重来。

而这，意味着千早爱音的一次次受伤、一遍遍死去。

她靠近女孩，想象着自己能伸出手去，抚摸她因脏污而结成一缕一缕的樱色半长发。回忆着当它们洗净时，会是多么耀眼而美丽。

千早爱音，你要活下去。

我会让你活下去。

-

世界管再一次延伸到了尽头。

长崎素世麻木地盯着它，回想着片刻以前千早爱音的死状。

16岁的少女身着破损的太空服，漂浮在无数的沙砾碎石之间，皮肤因失温而变得苍白，逐渐与这颗荒芜行星的行星环融为一体。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失败了，但是每一次，千早爱音都会毫不犹豫地听从她的指令，因为每一次，少女都不会记得她的失败和愚蠢。

在千早爱音眼里，自己说的话全部都是正确的，自己就像她的神一样，是她前进的方向和指路的明灯。

而少女不知道的是，为了让她活到现在，自己目睹了她多少次的伤痛与绝望；少女同样不知道的是，在她16岁的第216天，自己让她去白白送了多少条命。

而这一天，原本是两人相遇的日子。

为什么会这样，长崎素世心底早已有了答案。

因为光，总会沿着最短的路径传播。

因为时间的开始，就是结束。

长崎素世从来没有改变过千早爱音的命运，她只是在沿着一个“正确的路径”将一切重演。只有在这条路径中，千早爱音才能活下来；只有沿着这条路径，世界管才会继续延伸。

这是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的命运。

未来无法改变。

还要再试一次吗？

在这个高维空间中，长崎素世可以尝试无数遍。

她已经尝试了无数遍。

若此时拿一支笔一个笔记本给她，她能将千早爱音从小到大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写出来。在其中的每一个命运分叉口她都做了尝试，但每一个分叉口都会指向死路。她要么让女孩重新返回原本的大路，要么从世界管前面一些的地方重新开始。

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长崎素世像一团失去了生气的云雾般，在高维空间飘浮了很久，久到她再一次想念女孩甜美的声音、女孩灿烂的笑容和女孩明亮的眼睛时，她想是时候放弃了。

毕竟……未来的千早爱音还在那艘孤独的星舰里等着她。

等着自己的伴侣，等着那个发誓要陪伴她一生的幽灵。

长崎素世绝望地笑着，回到世界管上尚且还有机会让故事重回正轨的时间点，伸手触碰。

-

“我好怕啊素世世……”

女孩哭丧着脸，侧躺在床上紧搂着枕头抱怨。

虽然是白天，窗帘却只留了一条缝，从中落下的阳光透过水杯在桌面呈现出五彩的光影。

在女孩话音落下后，光影开始有节奏地荡漾波动。

“是啊，那个治疗好吓人！感觉全身上下都钻满了虫子，在血管里冲浪，用人家的肌肉做按摩，又在骨头里玩极限滑板……以后每个月都要这么来一次，要死了啦！”

光影再次晃动。

“我当然会听素世世的，要不是你让我去应征帝国哨兵，我还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厉害，更没法得到医疗救助。我一直以为这个病自己就会变好，结果没想到……”

女孩捏着枕头的手指变得紧了些。

在等着光影变化完后，她笑了笑。

“嗯，我知道是有治愈的可能，运气好的话，等他们研究出来那个东西以后，我们就去旅行吧！素世世有想去的地方吗？”

光影变得有些紊乱。

“哎？没有想去的地方？”女孩坐起来，“那到时候，就让我来做规划吧！我可是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呢！比方说——”

光影的变化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刚容光焕发的小脸又黯了下去。

“是是，我得先准备明天的治疗。虽然但是，医生说全麻也没用，还是会产生那种恐怖的感觉，因为是作用在精神层面的，唉……”

千早爱音其实只是想撒娇而已，她就喜欢让素世世安慰自己、给自己鼓励。她从来不会反对素世世说的任何话，因为素世世是她亲爱的幽灵，是她的一切。

她盯着光影的变化，撅起了嘴：“我不想和别人精神链接啦！上次测试的时候不是和唯奈苍试过一次嘛？那种感觉……呜噫呜噫！我不要回想啦！总之我不接受！”

光影这次停顿了片刻。

“素世世？”

涟漪再度泛起。

千早爱音读着这段摩斯密码，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逐渐睁大，手中的枕头滑落到地板上。

她极其小心地踮着脚，来到桌边，双手撑在地板上，看着那如雨后天晴的虹色叠影，当它终于停止晃动后，才用几近沙哑的声音问：

“素世世，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和我链接的人是你的话，如果我的伴侣是你的话？拜托，告诉我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该不会……该不会……”

光影晃了晃。

千早爱音捂住了嘴巴，似乎震惊得失去了思考能力，片刻后，她猛地跳起来，没注意分寸，一头将天花板撞了个洞。

她一边捂住自己的脑袋，一边重新趴回桌子前，连珠炮弹般地说个不停：“所以你一直在骗我！你说你是幽灵！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的！素世世，你在哪？告诉我你在哪？让我见见你，拜托了，我好想见到你，好想看看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好想听到你的声音，好想听你亲口喊出我的名字——喊你为我起的这个名字！”

一颗晶莹的泪滴落到水杯的光影之间，化作另一道重叠的光影，少女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满脸疑惑：“哎……怎么回事？明明从没产生过这种感受，可一听你原来是真实存在的人，我就变得好想你，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奇怪啊……”

光影扰动，少女紧盯着其中传递出的信息，嘴角从一开始的迅速上扬，接着又不解地垂落下来。

“你可能不认识我，还会对我恶语相向？诶？为……为什么？”女孩干瘪地笑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说，是一种什么考验？”

光影细弱地晃动着。

“就像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一切要重新开始？等等，素世世，那个人真的是你吗？不会是你想介绍别人给我认识，就说那个人是你吧？”

光影静止了。

房间里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千早爱音挠了挠头，故作轻松地说：“呀……真是让人轻松不起来啊，这个样子。要是态度差别太大的话，我可能会难过的哦？明明印象中的素世世一直是这个样子，突然现实中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什么的，心脏受不了啊……”

光影扰动，却只说了一个词：抱歉。

千早爱音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嘴角上扬：“总之，那个人真的是你对吧？”

光影摇曳。

“那我要见！”少女灰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坚定如钻石的荧光，“重新开始也无所谓，你不爱我、不认识我甚至讨厌我，我也要见！素世世，告诉我你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你！”

片刻的停顿后，光影开始在桌面上起舞，宛如阳光落入大海，在冰冷海底绘出璀璨的图景。女孩认真盯着，中途去拿了一个记事本来，将日期和坐标写下，反反复复地进行确认，生怕有什么差错。

“明白了，我这就去告诉唯奈苍，马上……就要和你见面了！”

千早爱音将笔记本紧紧按在胸前，心跳声在这个只有轻微白噪声流淌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在她即将离开前，光影忽然又晃了晃。

她回头，读完了这段信息，眼睛瞪得像铃铛般溜圆：

“你说……在现实中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没法再像幽灵一样和我说话了？哎哎哎？为什么啊！”

-

因为同一个物体不能被同一个观测者在同一个时间点上进行重复地观测。

更直白地说，我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长崎素世眼前这条世界管从中间断开了。

在告知千早爱音自己的位置后不久，她就忽然被挤出来，回到了这处高维空间。

起初她以为是某个未知原因导致了千早爱音的再度意外死亡，但很快，在从慌乱中冷静下来后，她发现了与之隔空相对的另一根世界管。

它看起来就像这根世界管的延伸，从位置上看，它们或许是同一根世界管。在触碰之后所得到的结果，验证了长崎素世的想法。然而，它中间的那一段却消失了。

不，并不是消失了，而是长崎素世观测不到。

因为那一段时间里，和千早爱音在一起的，是本就处在那个时空中的自己。

那个亲身体验了千早爱音完整人生中的一块碎片的自己。

作为观测者的千早爱音无法同时看到两个自己，长崎素世也无法再回到自己真实存在过的时空。

世界管已经延伸，长崎素世本可直接前往下一段时空，可她还是转头回来，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少女。

没有别的意义，只是单纯不想让千早爱音担心。

拨动光影，长崎素世说：“你无法同时发现两个我的存在。”

“那……那如果我把门紧紧关上呢？我和你独处的时候呢？”

“不行。”

“观测”的概念也许远比想象中复杂，不仅包括五感的直接感知，也许还包括了“察觉其存在”的延伸。

长崎素世不清楚具体的判定标准是什么，但世界管的消失无可辩驳。

“那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吗？”少女问。

长崎素世本想说还会见到的，可她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陷阱。

若回答能见面，岂不是告诉了她以后两人将生离死别？

若回答不能见面，此刻的她恐怕又难以割舍，导致世界管再度断裂。

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

片刻后，长崎素世看着女孩愈发黯淡的神情，拨动光影，回答：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这根世界管的尽头。

直到拼凑出你一生的故事。

而在那之后将会到来的，只属于她的无尽而冰冷的孤独，千早爱音永远也不必知道。

“一言为定。”少女向着虚空伸出小指。

长崎素世也伸出手去，隔着时空将它勾住。

“一言为定。”

千早爱音看着自己的小拇指，问：“你有拉钩吗？”

“正勾着呢。”

“嗯，我好像感受到了。”

“我也是。”

“那么……再见？现在说吗，还是……”

“现在说就可以了。”

“嗯……”少女的手停留在空中，“再见。”

她的手落下，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这就去见你啦！素世世！再见的时候，无论你认不认识我，有多讨厌我，我都一定——会让你爱上我！再见啦！”

长崎素世向她挥了挥手，在女孩转身离去的刹那，一颗钻石般的眼泪从窗帘的光隙中落下，五彩缤纷。

-

千早爱音梦见了过去的事。

当她从深度休眠中被唤醒，拖着沉重的身躯跌倒在地板上时，面前是一团已然凝固的呕吐物，其中掺杂着斑斑暗色血迹，述说着那个人当时的状况到底有多糟糕。

身体机能的苏醒还需要一段时间，此刻全身上下的肌肉、关节都不听使唤，就连大脑也处在冰冷的麻木中，一旦试图思考什么，就好像在无尽的漩涡中找不到支点，就连恼怒和悲伤也成了一碰就碎的泡影。

她呆坐在地板上，等到知觉渐渐回归身体，她才站起来，走到驾驶舱，整理此刻的信息。

阿卡狄亚行星消失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整颗星球宛如被上帝用图像编辑软件擦去了一般不留下任何痕迹，与之相关联的伴星在逃逸过程中偏转了索亚瑞亚星系其他星球的轨道，而帝国核心忽然消失所造成的权力真空，也使得这座庞大的星际帝国开始分崩瓦解。

与此同时，商业航路停摆，帝国曾经的殖民地、附属国接连爆发内乱，联邦中的各成员国开始趁机瓜分帝国留下的遗产，在这头巨型鲸落之下，世界秩序正在进行着惨烈的重建。

整个宇宙都陷入了混乱，没人能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千早爱音已经不关心了。

此刻，星舰距离阿卡狄亚行星原本所在的位置已有两百多光年。

她调出星舰日志，三十天前，星舰在准备进入跃迁隧道的加速过程中，外舱门被不顾警告地强制开启过一次，一名成员被气压差卷向了无尽宇宙，部分设备也因此故障。

定位到那次事件发生时的坐标，千早爱音调转星舰航向，不顾系统提示跃迁能源不足的警告，强行设定了航行路径。

这一趟回去又需要三十天，千早爱音没有回到休眠舱，她只是呆呆地靠着驾驶座，望着那滩凝固的呕吐物，还有遍布在各处的血斑，甚至不想去清理它们。

仿佛这样，长崎素世就还会出现，为自己所造成的这一切道歉，然后细心地将一切清理干净，来到她身边，将她搂在怀中。

千早爱音将脸埋进胳膊，肩膀战栗着，灼热的湿痕在布料上扩散。星舰里一片死寂，只有设备运转的微弱声响被她的听觉捕捉。

好安静啊。

在这三十天里，千早爱音渴了就喝一点水，饿了就吃一块饼干。即便肚子饿得发疼她也没什么胃口，喉咙就像打不开一般，硬塞食物进去也只会作呕。

星舰进入跃迁轨道之前，系统再次提示她进入休眠舱，她没有理会。

随后，窗外的星空消失，所有的景象都变成了混沌的流光。千早爱音一度产生了幻觉，她看见长崎素世就坐在自己身旁，手里捧着那只画了耳廓狐的白色运动鞋。

她们拥抱、亲吻、做爱，用手影在灯下演着幼稚的舞台剧，又再回到那个地底冰窟之中缠绵，从高空俯视阿卡狄亚那无垠的白色建筑群，又被小孩子们围绕着在贫民窟赤色的砂土间奔跑。

然而这些幻象就像沼泽里的倒影那般模糊不清，每当她想要仔细观察、伸出手去，一切又都开始激荡抽离。

最后，她又被关在了那个休眠舱里，她的伴侣在玻璃罩上哈了一团白雾，在上面写字。

她写了什么？处于幻觉中的千早爱音怎么也看不清，只记得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同冰层间的湖水，澄澈得令人着迷。

然后，星舰离开了跃迁轨道，一切消失。

千早爱音醒来时天旋地转，本就虚弱的身体变得更糟糕了。她强行就着水塞了一些流体食物到胃里，努力不让自己一不小心呕吐出来。

又过了几天，星舰终于抵达了事件发生的那个坐标。

千早爱音从舷窗往外看去，一片虚无而冰冷的宇宙。

启动星舰的生命探测仪，周围一千公里内没有发现任何生命迹象的存在。她不死心，围绕着这个坐标设定了一圈一圈的缓慢航行路径，不断地用眼睛去寻找，将生命探测仪开启到最大功率。

一无所获。

长崎素世就像被这宇宙吞噬了一般，她那温暖的亚麻色长发、幽静的湛蓝色双眼、丰满鲜红的嘴唇还有那白皙柔滑的肌肤……什么都没有留下。

宇宙夺走了千早爱音的爱人，夺走了她的灵魂。

星舰的燃料已经见底，连续的两次跃迁消耗掉了大部分能量，此刻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保障系统。

千早爱音找到了剩下的那只鞋子，上面画着一只滑稽的粉色的狼，几个圈圈就分别代表了眼睛、鼻子和脑袋，更大的不规则的圈圈则代表了身体和四肢。

看起来就像一条大肥狗。

她不由笑了笑，将这只鞋紧紧搂在怀中，来到了舱门前。

接着，她又突然想到什么，回到那个未被使用过的休眠舱前。她吐了一口气在玻璃罩上，形成一团白雾。

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A，一个S，然后在两个字母的中间画下一个爱心。

“我来找你了，”她红着眼眶，微笑着说，“素世世。”

一道箭头穿过这颗爱心，从A指向S。

咦？

千早爱音呆呆地看着这一笔。

接着是另一道穿过爱心的箭头，从S指向A。

少女的眼睛缓缓睁大，难以置信地轻声喊道：“素世世”

一个笑脸出现在了这些符号的上方。

随后，白雾消散了。

千早爱音一巴掌拍在玻璃罩上，忘了控制力度，当即拍出了一圈蛛网般的裂痕。

“啊！对不起，对不起……”

她慌忙地再次往玻璃罩上呼气，却由于裂痕而变得一团糟，只好连忙跑到另一个休眠舱前，拼命地往玻璃罩上呼出白雾，尽可能地扩大可供涂画的面积。

上面浮现出字来：

【别慌】

“素世世，是你吗？是你对不对！”

【是】

“你在哪，快告诉我你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你！”

【幽灵】

“哎？”

在“幽灵”的两侧各多出来几个字：

【又变回】【了】

“又变回幽灵了？不，不……”千早爱音摇头，“别开玩笑，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找你啊！”

【听话】

“什么？”

【别找】

这几个字就像利箭般，刺痛了千早爱音的眼眸。

“为什么？”她呢喃着问。

尽管心底已经猜到答案。

【因为】

白雾消散，看不见后面的字，千早爱音连忙再度呼气，可是玻璃罩却因温度升高而不再凝成白雾。她像只找不到方向的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忽然看到一面镜子，跑过去在上面呼出白雾。

那几个字随即显现：

【我就在你身边】

那句话仿佛刻在了千早爱音的身上，成为某种誓言般的烙印，她望着镜子上的字和镜子里的自己，片刻后，嘴角抖了抖，牵起一丝哀伤的笑容。

“我明白了，我会听你的话，一如既往。”

只不过是又回到了最初相遇时的状况，她们已经那样相处好多年了，相比起来，那段真正能触碰到彼此的时间反而才更像是一场幻梦。

她应该知足了。

可是为何，胸口还是会……痛得难以呼吸呢？

-

孤独就像杯子里的冰水，无论这个杯子盖得再如何严实，从外面看起来多么璀璨闪耀，也依旧无法藏起那凝结在杯壁外的细小凝珠。

一伸手就能碰到，满手潮湿，如同身处无休止的阴雨中，裹挟着浑身的水汽。

千早爱音想，长崎素世就是那样的人。

自己也是。

在那一次的再度相遇之后，千早爱音听从长崎素世的指示，利用星舰剩余的能量向宇宙中的某个特定方向持续发送大功率的求救信号，随后躺入了休眠舱中，进入了长达三个月的深度休眠。

一支路过的联邦军队发现了她，将她唤醒，证实身份后，带回联邦的某座城市休养。在此期间，不断有各路人员来向她询问有关界虫、帝国和长崎素世的情况。无论问什么，她都始终诚实作答，但前提是对方满足她的三个要求：

一、获得联邦公民身份。

二、获得人身自由保障。

三、获得一笔可观的报酬。

一名高级官员代表联邦政府向她做出了承诺，作为交换，千早爱音除了提供他们所需的一切情报，还需要为他们的部队指导如何与界虫对抗，这些条件她也接受了。

三年后，千早爱音从联邦军队退役，当天她所教导过的所有士兵排成两列纵队，向她敬礼道别。

这些人从最初的不屑，到后来见识过她能力后的震惊，再到最后的和解乃至崇敬，直至如今送别时，为她红了的眼眶，每一个变化都被千早爱音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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