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鏽蝕的羽翼

我們勉強維持的脆弱日常，在那個暴雨交加的夜晚徹底崩塌。

賽拉菲娜的高燒來得毫無徵兆，且兇猛異常。體溫計的指針頂到了盡頭，她的皮膚滾燙得像剛出爐的瓷器，散發著驚人的乾熱。她蜷縮在床上，意識在灼熱的煉獄中浮沉，嘴唇乾裂，不斷溢出破碎的囈語。

那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語言，音節古怪、空靈，帶著金屬般的寒意，完全不像她平時溫軟的語調。

「……痛……」唯有這個字，她是用人類的語言說的。一遍又一遍，像卡殼的唱片，「背……好痛……要裂開了……」

我知道，臨界點到了。那顆在她體內野蠻生長的果實，熟透了。

窗外雷聲轟鳴，閃電將漆黑的臥室瞬間照得慘白。藉著那道冷光，我掀開她被汗水浸透的睡衣，呼吸在那一刻停滯。

她後背肩胛骨處的皮膚，已經被底下瘋狂生長的異物撐得薄如蟬翼。那層近乎透明的慘白皮膚下，黑色的骨骼陰影清晰可見，像兩隻巨大的、被囚禁的猛禽，正憤怒地撞擊著牢籠。

「薩伊拉斯！」她突然睜開眼，藍色的瞳孔擴散到極致，裡面只剩下野獸般純粹的恐懼，「殺了我……！求求你……快殺了我！！」

那嘶吼聲淒厲得變了調，幾乎蓋過了雷聲。

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甚至來不及給她一個安撫的擁抱，那個聲音就響起了。

——嘶啦。

那聲音就在我耳邊，清晰、濕潤、殘酷。像是一匹上好的厚重絲綢，被人用盡全力從中間狠狠撕裂。

賽拉菲娜的身體猛地反弓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喉嚨裡發出一聲瀕死的氣音。緊接著，兩道深可見骨的裂口在她肩背同時迸裂。

沒有我想像中的鮮血淋漓。

從那平整得如同外科手術般的切口中湧出的，是那種融化黃金般的黏稠液體。一股混雜著乳香、沒藥與鐵鏽氣味的濃烈異香，瞬間壓倒了房間裡原有的藥味與汗味，濃郁得令人窒息。

緊接著，是骨骼與肌肉被強行撐開的令人牙酸的悶響。

「啊啊啊啊——！！！」

伴隨著她最後一聲幾乎撕裂聲帶的慘叫，兩團巨大的、濕淋淋的白色肉塊，裹挾著金色的聖血與半透明的組織液，從傷口中猛地彈出，重重地拍打在床單上。

賽拉菲娜像被抽走了脊椎，瞬間癱軟下去，徹底昏死。

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著那兩團肉塊在空氣中緩緩舒展、顫抖，帶著新生生命特有的猙獰與搏動。

那是一對翅膀。

一對巨大的、由無數根羽毛構成的，真正的天使之翼。

只是此刻，這對本該聖潔無瑕的翅膀，卻被她流出的金色聖血和凡人的紅色鮮血徹底浸透。純白的羽毛被黏稠的液體糾結在一起，一縷縷地黏合著，看起來就像兩把被遺棄在古戰場上、沾滿凝固血污、鏽跡斑斑的殘破兵器。

它們如此美麗，帶著超越凡俗的神聖幾何結構；也如此醜陋，沾滿了誕生時最原始的血腥與污穢。

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卻又縮回。這是一場神蹟，也是一場處刑。

許久，我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我機械地走進浴室，擰了一條溫熱的毛巾，跪在床邊。

我不敢去驚動昏迷中的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像個卑微的僕役擦拭神像上的污漬般，一點點擦去她翅膀上那些正在凝固的「鏽跡」。

羽毛的觸感冰涼、滑膩，帶著奇異的重量。每擦拭一下，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當那對巨大的羽翼終於顯露出原本的潔白，橫陳在狹窄的雙人床上時，它們無聲地向我宣告了一個事實：

這個房間，這張床，乃至我的人生，再也容不下兩個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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